人对年幼的经历知之甚少,大约是以供需躯壳成长为目的,批量删减了大数额关于婴幼儿时期的片段。
孩童期间存续的印象,大多边摸爬滚打边淡忘。是乘着风飘逸如尘的轻蓬,等来人回望时分已飘飘然越过了万重山,亨克尔·阿斯特雷亚却依稀记得一些。
那时的他,没有受到龙剑许可,拥有继承剑圣的资质。
照顾他的长者窃窃私语,趁着剑圣、剑鬼不在场,毫无避讳地议论着夫妇俩的孩子既不像特蕾西亚大人那般,受到剑的青睐,被剑圣的传承眷顾,也不如父辈的勇猛,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度傍身。
亨克尔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的年纪太小,对文字仅停留在只会说,不能读写,没法领会其意的阶段。
孩童的脆弱性好比柔软的棉花,来自外部的尖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挫败他比纸纤弱的坚强。
他隐约明白,是自己的作为没能使大人们满意。迟疑着、犹豫着,思索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在大人们心照不宣的眉来眼去之中,在他们恶性的,退可推托玩闹,进说教育后背的哄笑声里,绞着手指,费劲地咧开瘪着的嘴角,陪着那些大人笑。
有什么好笑的。
不明所以的亨克尔只能陪着他们笑,讪笑、大笑、茫然不解的笑。皱成毛毛虫的嘴角却承受不住悲伤的重量,越来越往下,圆滚滚的眼珠子一拧,就有酸溜溜的滂沱泪水要坠落。
比委屈到泪撒巴江的难过更早宣泄而出的,是一鼓作气,将那些起哄的大人们一一踹下水的扑通扑通落水声,取而代之的是亲戚们此起彼伏的叫骂。
孩子的哭啼立止,歇息了一秒钟。
朦胧的泪眼屏蔽视觉,惊讶的亨克尔踌躇着,终归是好奇胜过了悲情,他擦擦眼泪,打算一探究竟,就被人托着膈肢窝抱起,轻柔地揽入怀中。
“把他们拖下去,永远不允许他们再度踏进府邸。”女性遮着孩子的耳朵,对卫兵了嘱咐了一句。
陈列开的卫兵们全体应是,听从阿斯特雷亚家主制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指令,拖着骂骂咧咧的旁支们离场。
亨克尔只觉耳朵被人拍了拍,人就被抱着远离人造湖的范围,耳际响起一连串轻言软语的安慰。
“坏蛋们说的话,亨克尔不用听。一人有一人的际遇,小花、小草也有它们长成的样子,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像大树那么高才可以。亨克尔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春天。”
一人能抗住的悲伤,被宽慰了反而伤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世初……”
亨克尔抓着女人的衣襟,沿袭母亲对朋友的称呼,因哭闹者本人太过伤心,而没有得到及时纠正。
那些积攒起来的委屈、愤懑、难过、不甘,通通作决堤的洪水,在堤坝泄洪的当口一股脑爆发出来,瞬息之间把自己和周遭的人都淹没。
“他们说、他们说,我不是、我不是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的孩子……”
“哪里。”女子拍着他的背,托着他的臀部往上抱了些,“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相识到交往,乃至步入婚姻殿堂,都是我看在眼里的。我作证,你就是他们的小孩。”
“可是、可是,剑圣传承没有承认我……我也不像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那么厉害。”
小孩子抽抽噎噎地复述亲戚们说的话,哭到打嗝,也要委委屈屈地抹着泪花,倾诉着自己的冤屈,“他们说、他们说我、我混淆了、混淆了阿斯特雷亚世家的血脉……”
“我是坏孩子吗?是我欺骗了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吗?”
“没有,他们胡说的。乱讲话的大人说的话是不算数的。”女人赶忙澄清误解,并承诺亨克尔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有些人在岁月蹉跎中,空长岁数,心灵没有得到相应的成长。他们即便年龄上去了,也仅仅是在虚度年华,因此才会看不过眼你家庭的圆满,穷凶极恶地叨叨着,破坏人家的幸福。”
女人带着他到洗手台,打湿绣着杜鹃花的毛巾,蹲下身来,给他擦脸。
倘使都是悲伤的过往,也就不会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若是母亲大人仍在,且享有他的记忆,追忆起一幕,估摸着会为逝世的故人牵动旧痛。
然往事俱已灰飞烟灭,母亲大人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她被白鲸杀死的一刻,是不是在后悔生下他这个不中用的后代?
酒馆人影绰绰,胡吃海喝的顾客们觥筹交错。
时至今日,亨克尔忘却那名死亡多年的,近乎干妈存在的人的长相。每每回忆起来,都糊着一张脸,而记忆里对方温情的做法始终专注如一。
有时,他会忍不住想,那位长者死在那个年纪,正正好。她的朋友正值如日中天,丰功伟绩,家庭美满。她喜爱的孩子还没沦落到如今面目可憎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