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还包含着些不可言说的小委屈,像是没磨平的木片里夹带的小刺。掺杂了一些大人们听了都要笑的念头,在他快要烧糊涂了的小脑袋蹦跶——
要是他健健康康的,就得不到老师的爱了吗?
要是他不是老师的学生,老师就不会搭理他?
要是他以后长大了,不是小孩子,长得不像现如今的可爱,老师就不会再看他、教他、爱护他?
一心一意地付出,而不索取半分回报,或许是世人孜孜以求而相当难得的物品了。世初淳想。
抱在襁褓里的孩子,没几年就会走路、跑步。回过头就长到了腰,再过几年,就齐了肩头。
他们这时候就会把从前的事忘了个干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是下过的雨水、吹过的晚风、鲜少有记得的片段。偶尔闪出零星几个碎片,也记不起具体的面容。
想必今天的对话没过几日也会悉数遗忘吧。世初淳摸着他的小脸蛋,“爱你这个人。因为你是你,所以受人喜爱。”她腾出空余的手,拍着忍痛到直哼哼的学生背部,哄着人入睡。
“好了,该睡觉了,睡着了就不疼了。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乐器方面,两兄弟全选择了钢琴。世初淳请了演奏者来教导他们,每当悠扬的乐声流动,就会唤醒她对钢琴为数不多的记忆。
世初淳曾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精力,自学钢琴。可绕是厚颜无耻地请求人提供帮助,得出的成果也仅是在不成体统的训练下,弹奏出一小节不值一提的粗浅乐章。
这点贫瘠到几乎有些难堪的收获,在真正会钢琴的人手下,败得一败涂地。
当她的同桌发自内心的赞扬,透露对方是如何出其不意,一鸣惊人,达到惊艳大众的水平,巨大的羞耻感以排山之势掩埋了世初淳。
合当意气风发的年岁,早被逼仄压抑的环境碾合。就连幼芽般生出,用来点缀贫苦人生的爱好,也会在健全的阳光下蓬勃生长的树木前无地自容。
世初淳下意识捂住了脸,觉得没脸见人。她是聊斋异志里捧出人皮细心描绘的画皮鬼,再精心绘制,放到真正的人群里,也只是一张粗劣到一眼就能看破的拙劣形象。
她受人恩惠,只能回馈单薄的感谢。付出心血,结出酸涩的果子,咬一口嫌苦,干硬到要崩断牙齿。都不用拿到台前献丑,光听到风声就寄颜无所。卑微至此,辜负了帮忙教授她乐曲的恩师好意。
最后留存的,仅有一页跟着难过一同封存的乐谱罢了。
世初淳教两兄弟礼仪课,练习社交舞蹈。两兄弟在琴房里练琴时,她在学校审批章程。
年月在学生们日渐标准的舞步下溜走,密封罐里的咖啡豆空了又满。当卡特里娜夫人为两个孩子举办大型舞会,庆祝他们的成年礼。
没有邀请舞伴的兄弟俩分别邀请他们的母亲和老师,与他们共舞。舞蹈过程交换了一次舞伴,得体的表现向应约前来的宾客们证明,两位坎贝尔家族的孩子出落得彬彬有礼,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
这次舞会落幕,坎贝尔家族就会消除对两兄弟的芥蒂,接回他们瓜熟蒂落的族人。少年玛利安如此判断。他拎着马甲,一个跳跃,帅气地从天而降,落在阳台的护栏上。
待在庭外吹风的世初淳,不赞同他的危险行为,“下来,塌了怎么办?会摔到的。”
那不是重点吧?耍帅没到位的玛利安,脚下一崴,被世初淳捉住手肘才没有真的摔下楼。
庭院的香草芬芳,沾了无根水的滋润,每块叶片上都附着了大小不一的雨露,恰似生辉的明珠。不管是哪颗珠子都真真切切地倒映着两人的情状。
没等来先见之明的评判,反偷鸡不成蚀把米,暴露了不成熟的现状,玛利安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要庆幸世初淳先放心他的安危吗?半蹲着的人单靠两个膝盖骨维持平衡,还是先考虑考虑她的迟钝吧。
与其说是迟钝,不能说是……
不关心。
她不在意。
她不认为自己和他们有深入的纠葛。
她是一路前行的旅客,路上经历的人、事、物都是沿途的风景。车辆在行驶,方向盘并不掌握在她的手里。这场不由她决定发起的旅程,她无从停止,也想象不到止歇的一刻。
路途兴许会遭受狂风,被无端端刮到天上,切身感受下坠的惊慌。会经历暴雨,被浇打得透心凉,每个毛孔都忍不住颤栗。
可是狂风终究会停止,水淋淋的衣衫也会干涸。要活下去就只能说服自己忘却经受过的不堪。
“我要走了。”玛利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