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轮回,你无法休息,只能一直看着我,你的精神会承受不住的。”
“一直看着你就可以了么?那你如果危难,我要怎么救你?”
“……”叶骁瞪着他,深深吸了口气,
叶骁睁大了眼,他深灰色的眸子看着沈令,过了良久,他挫败地抓了抓头,沈令依旧一瞬不瞬地看他,静静笑开,他说,三郎,能一直看着你,我求之不得。我愿意的,我要是能帮你一点忙,那实在就太好了,为你做任何事我都甘之如饴,我愿意的,三郎,我愿意的。
他想了想,又害羞一样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口齿生涩,字斟句酌,极慢地道:“我很开心,三郎,这样的事你告诉我,让我帮忙,而没有一声不吭自己扛下来,我很开心。”
于是沈令获得了一个权能:叶骁的每一次转世,他有一次机会可以送下一个影身进行干涉。
而作为报酬,他会获得两个愿望——在叶骁完成救世,“此世”与“造物主”的世界结合的时候,他可以许下两个心愿,会被纳入新世界之中,予以实现。
叶骁说,本来有三个,但是他已经预先许掉一个了,所以只有两个给他了。
沈令想了想,说,其中一个,是关于蓬莱君,对么?
叶骁笑着,也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他笑着的样子真好看啊,宛若牡丹含露盛放,沈令想,然后叶骁顿了顿,告诉了他自己许下的心愿。
他的愿望是,在新世界中,蓬莱君生生世世都是个平凡庸人,但是他永远有热热闹闹烟火气的人生,父母双全,手足亲睦,友人忠良,儿女孝顺,自己身强体壮,七老八十了也能随时拎起扫帚和熊孩子大战三百合——最重要的,还有一个能和他拌着嘴,彼此搀扶,走完这长长平顺一生的爱人。
“这就是阿父想要的人生啊,很好啊,我也想要。”
叶骁这么笑着说着,沈令笑着听着,他忽然看他,深灰色的眸子在这永恒的黄昏中,宛若透明的烟水晶,他说,那阿令呢,你想许什么愿?我知道,你肯定现在已经想好了。
沈令笑说,“你就知道了?”
他点头,“知沈莫若骁啊~~”
沈令不跟他计较他占的这点儿口头便宜,点点头,说确实想好了,叶骁挨过去,好奇地问是什么,他说你不是知沈莫若骁么?那你猜猜我许了什么愿?
叶骁深灰色的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我自是猜到了。
“那我许的什么愿?”
“我不告诉你。”说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然后滴漏走到第十遭的时候,叶骁离开了这个空间。
他在离开前,只看着沈令笑,样子又满足又伤感,似是对他许下了某个不能言说的誓言。
沈令心内蓦然惊动,无端明白他这一笑的意味,却又不愿深想,就此抹过。
叶骁留给沈令一面巨大的悬在空中的水镜,他能从这里面看到叶骁——只能看到叶骁。
沈令心满意足,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面镜子。
他就坐在镜子前面,一瞬不瞬地看着叶骁,看着无数时空无数人海之中,无论性别、无论种族、无论年龄、他一眼就能找到,流着他的血的,他的爱人。
对沈令而言,这个画面是铁灰色的,一片晦暗,有气无力、混混沌沌,然后这个灰钝世界会蓦然跳进一抹明亮的颜色,他立刻知道,那是叶骁,于是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终于活过来,鲜花有色,落雪成白。
他看着叶骁,一次次红尘爱恨,爱那么多人,被那么人爱,心里只觉得很好。
沈令只想,真好啊,他活着,自由自在的活着,真好啊。
他第一次对叶骁的转生进行干涉,是叶骁第十一次投胎。
他的爱人这一次是只麻雀,一窝里最漂亮的那只,刚孵出来,亲鸟出去觅食,他活泼好动个头又大,就被风吹到地上,扑闪着翅膀在泥地上滚,眼看暴雨将至,要活不成了,沈令连忙把化影投进去,亲手把灰扑扑的小鸟儿捧起来,好好在手心捂暖了,擦干净泥点,抹掉水汽,精心捏了一遍身上,确定没有磕碰才松了口气,叶骁在他掌心活蹦乱跳的大张着嘴吱哇乱叫地讨食,他赶紧逮了小虫喂他,叶骁吃饱了,拢起翅膀,合上眼睛在他掌中休憩,他捧着小鸟看不够似的看,直到看见亲鸟往这边来了,他才小心翼翼把小麻雀送回窝里。
雨下来,一窝鸟挤在一处,沈令的化影坐在枝头,拢着上面繁茂枝叶,为小小的鸟巢遮风避雨。
他守了一夜,雷打得要把天劈开一样,亲鸟们把雏鸟拢在翅膀底下护着,雏鸟吓得吱吱叫,唯独叶骁,像是能看到沈令一样,扭着头,望着他的方向。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树叶在晨曦下透出一股一尘不染的新绿,沈令俯身,虚无的幻影在曙光中,于小小的灰扑扑的雏鸟额头小心翼翼地一吻,而那只小小的雏鸟一动未动,只对他短促地吱了一声。
沈令不禁微笑,不过也就只有一个微笑了。
唇角的笑弧尚未完全,他已经悄然消失在这个空间里了。
而坐在水镜前的沈令慢慢睁开了眼,他那抹投入人世间的化影从镜中走出,与他徐徐融为一体。
沈令想了想叶骁,又想了想他对自己笑的样子、说喜欢的样子,最后想起他所辜负的,白发的叶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此生不复,来生不见。”
“……”他阖上了眼,在心中默默许下了自己的两个愿望。
他想,三郎,可是我还是不能原谅我自己。
在全部魂魄归体的瞬间,沈令明确地感觉到,回到身体内的那部分“魂魄”,“增加”了。
他的“魂魄”产生了非常细小而确实的“冗余”。
沈令略一沉吟,推测是因为他用“魂魄”干涉了“因果”,并且沾染到,形成了“冗余”。
这点“冗余”现在自无所谓,但随着他干涉“因果”的次数越来越多,“冗余”积累,只怕到最后,他的“魂魄”连人形都不能保持了。
——但哪又怎么样呢?
沈令想,他无所谓。他不在乎。
他随即把这件事丢开,看着水镜中的小麻雀,思绪飘忽之间,忽然生出些遗憾——这么多次转生,叶骁居然从未有过一个爱人。
他是好儿子、好女儿、好哥哥、好姐姐、好弟弟、好妹妹,他某一次转生成被哥哥抚养长大的绣女,为了自己的侄儿终生不嫁,直到把哥嫂留下的孩子们拉拔长大。
他想起叶骁与他道别时候那抹深情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不愿细想,心内却是明白的。
离别那日,叶骁对他无声许下誓约:他在漫长的转生中,在那许许多多人中,他的伴侣,他的爱人,唯有沈令一人。
可沈令只觉得难过。
他知道他的叶骁何等多情,他本应轰轰烈烈爱很多很多人,然后其中一定有比沈令更值得他深爱的,合该是那个人与他在新世界相伴,可他却做了如此糊涂的事,他这漫长的转生生涯,要多寂寞啊。
沈令便叹息着,一次又一次,在轮回中悄然地对叶骁伸出手,拨正那个变乱的未来。
他抱起过战乱中从母亲尸体中爬出来的婴孩,将他放在乐施好善却无子的富贵人家门前;救过险些被猎狗撕碎的小小红狐;他偷偷放了马厩里的癞驴,这样要去赶考的书生就得手忙脚乱满田满野去找自己除了行囊里一匣书之外最贵重的财产,错过了里坊关门时间,不得不咬着牙多出一日房钱,这样他就能与明天的泥石流擦肩而过。
沈令也渐渐的,越来越不像人。
正如叶骁所担心的,他的精神与身体开始双重地崩溃。
最开始他守着水镜不言不语,一瞬不瞬盯着里面的叶骁,过了百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忽然对着水镜疯狂地说话,对里面的叶骁说、对自己说、对别人说、对花草说或者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但是他控制不住。
因为实在是,太孤单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这座他分裂自己的魂魄所造,永恒笼罩于黄昏中的庭院、一动不动的人偶们,以及,他自己。
就算可以看着爱人,但是,也实在太孤单了。
然后某一天,沈令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懂了。他的“意识”在分裂,清醒的部分将崩溃的部分剥离、隔绝,以维持“意识”,就像他的身体一样——沈令充满“冗余”的“魂魄”像一截烧到一半的蜡烛一样熔化、摊开,却偏偏有奇怪的棱角,而正常的部分隔绝非人的部分,努力保持人形。
他的精神和身体,在双重地持续崩溃。
他的思维越来越慢,知识、经验、认知,被从他的身体里一样一样,慢慢地剥除。
终于有一次,沈令从乱兵手里救下带着妹妹逃跑的叶骁之后,他彻底失去了形体。
但他这时候,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崩溃了。
他只牢记一件事:看着水镜,拯救叶骁。
于是下一次,那个为了给父亲请大夫,又惶恐又焦急,于深夜在山道上跌跌撞撞的小少女,就没再如她无数个前世一般,遇到帮助她的人——她只隐约看到前面总有一盏金色的灯,软而明亮地在山雾中为她照亮。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四周充斥着怪声怪气她听不懂的奇怪絮语,她又害怕又绝望,唯一支撑她的,是要去请大夫,治好自己的爹爹——她只能跟着那盏灯走。
她走到手足尽伤,终于在雄鸡啼鸣,东方既白的时刻,看到了大夫所在的城廓。
她喜笑颜开,眼泪落下来,欣喜四望,看到有一个朦朦胧胧,发出怪笑的异形怪物,提着金灯,矗立在她身后。
她大声惨叫,连滚带爬地往城里跑,水镜旁看到这一切的怪物,并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些莫名的难过,把按在水镜上烂泥一般的触手收回来,而那个提着金灯,怪笑絮叨的怪物,也从水镜中缓缓消失。
从此之后,在余下来漫长的岁月中,他再没有出现在叶骁的转世之人面前过。
水镜前的怪物咬断了自己像是舌头的发声工具,再没发出过一点声音。
然后时间就这么流水一样悄然而逝,水镜前的怪物,最后,终于连自己的目的都遗忘了。
没有形状,如同一滩烂泥一般的怪物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看着水镜、为什么要去镜子里救一个人——怪物不记得、怪物不理解。
但是怪物去做了。
那是超越一切的,甚至于超越了本能的,镌刻在怪物本质上的某种东西。
已经不知道寂寞为何的怪物,在这个矗立于永恒黄昏的不变之宅中,安静地守护着茫茫红尘中唯一的那个人。
怪物就那么长久地看着啊,无穷无尽,心满意足。
直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
那天怪物还是一如既往地盯着水镜,看着床榻上垂垂老矣的叶骁向一堆弟子交代遗言。
他似乎是面孔的部分抵着镜面,一只硕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另外一只眼睛在纸灰搅了黑泥一般的身体里四处滑动,在水镜上谨慎地巡视警戒。
老人的呼吸越来越弱,水镜中的画面一点点灰下去,他安静地与之前无数次一般,准备重新寻找叶骁的时候,水镜忽然彻底漆黑,怪物猛地扑上水镜,却一下扑空——镜子没了,随即,整个空间开始变得雪白,然后在雪白中一点一点消逝——
怪物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是失去水镜让他本能地焦躁,他飞快地游动,四处寻找,因为长久不再发声而失去的声带在烂泥一般的身体重新长出来,声带滑动着,发出古怪的音色,而一个像是叶骁,又不像是叶骁的声音在稳步消失的空间内、他的脑内不徐不疾地同时响起——
“空间强制融合开始,最终权限确认,α权限已确认,β权限、Ω权限待确认中——”
“请于融合前完成确认,否则视为放弃权限。”
“倒数读秒开始:100、99……”
怪物狂暴地四处冲撞,被它毁坏的东西化为金色的光点,萤火虫一般飘回怪物的身体,他全然不察,只一心一意寻找水镜与镜中的叶骁。
怪物撞到了正在消失的空间的边缘,被整个弹飞,他发出暴躁又绝望的咆哮,倒数声中,他还是沈令时候的声音响起。
那是他第一次救助叶骁之后,便许下的愿望。
他说:愿我与叶骁今生所爱之人在新的世界,俱都不犯前愆,平安喜乐。
久远之前,被记录下的沈令的声音刚刚说完,读数中断,“β权限确认执行。”接着便继续倒数:“77、76……”
而怪物在惨叫——
哀嚎声、倒数声里,沈令的声音顿了一顿,复又响起。
他许久许久之前就许下的最后一个愿望,在即将消灭的空间内徐徐回响:“……我只愿叶骁从此之后,生生世世,与沈令再无瓜葛,就此别过。”
倒数声沉默了一下。
这个空间已经即将被雪白的光吞噬殆尽,怪物的一部分已经被光消融,他持续地嗥叫,并不是疼,而是因为他的镜子没了,他一直看着那个人不见了。
倒数声在沉默片刻之后用一种异常平板的语气继续:“Ω权限触发隐藏协议,该权限剥夺,替换隐藏协议权限内容。”
说完这句,声音继续倒数:“……10、9……”
空间即将消失——
叶骁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是那个似是而非的声音,而是叶骁真正的声音。
怪物的嗥叫猛地停止,他把自己的身体抻高,向着声音的方向拼尽全力的延伸。
叶骁温柔地道,阿令啊,我说过了嘛,我早就猜到你会许这个愿啦,我可不同意,这个权能收回收回,我不给你了,我要自己许愿。而我的愿望啊,就是要与你生生世世啊。但我是讲道理的,阿令,我不会强迫你哦,你若是愿意,你就在心里答应,你若不愿意,我这个愿望就废弃,那我只能在茫茫人海里,苦巴巴地去找你啦。
眼泪从不复人形的怪物眼中,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3、2、1、0——”
“——启动——”
沈令化为的怪物终于被白光吞没,他融化、消失在温暖而柔软的光中。
怪物最后的意识中,他努力向上、向上、想去拥抱、想去碰触什么。
在整个身体完全消去的最后一瞬,怪物碰到了什么,他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3780
“阿令,我要与你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