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掳走的第二日,弥漫已久的云层终于变得稀疏,假以时日,那些霸占着天边的庞然大物无风自移,慢慢地散了。看样子,今夜不会下雪,傍晚天气放晴见了星光。
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戍守,西洲年一号机……目前暂称这位阴我的西洲年为一号机。穿过了戍边军和禁军盯不住的缺漏,成功地把我劫到西凉腹地了。
我们在不大的马车厢内相顾而坐。我表面很淡定,内在里则像一张泡了水发皱还不死心用吹风机抢救的黄纸,在令人惊心的疲惫褶皱之中透出淡淡的阴霾。
端的是心如死灰,灰厚八尺。
现在的情况比较紊乱。
本书的男二,西洲年,我的宿敌,我的祖宗,我事业受创的某种病灶结点。他的特殊性本来就足够让我头疼。
前两日我却不得已地知道:这份头疼居然分裂成了两个。
并且,大概是出于人的多面性吧,人无完人,分开以后,他们两人更是均匀地沾走了所有毛病。
一个身体不健康,一个精神不正常。
掳走我的是不正常这位。现在成了他人刀俎下的鱼肉,我们的身份似乎与在梁国时完全倒置了过来。
我的行动范围被限制在马车里,不确定过了几日,只能数着太阳从车后走到车前,我们大致在向西行。最初只有一架单车孤队,到了西凉边界,多了一支军卫。
西洲年一路上似乎还有其他事务忙于处理。
每日下午时,他得空就会到我的马车里,绕着圈子翻来覆去端详我,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我不明所以,看着他从面无表情忽然爆发出一声极为轻蔑的嗤笑:“你说,你有什么好的?”
……就是这种毫无逻辑,问得没头没脑的问题。一路上他都是这副样子,很难想象我是怎么忍过来的,真是佩服我自己。我想,有这份意志力,我很难不吃苦。
西洲年一连发了几日的瘟,我对他一会儿功夫就冒出来的零星碎语终于免疫了,也能够坦然乱回:“我身体好。”
“书里写,我该喜欢你,可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也没觉得啊。”
“……”他哼了一路了。
我说:“你别哼哼了,猪才哼哼呢。”
西洲年面色忽青忽黑了一会儿,又说:“我懂。编书人骗我上当的把戏。”
我不懂。一会儿把戏,一会儿休想的。真想不明白他究竟在纠结什么。
“谢谢你这么节省。上当都不舍得上,把当留着让我来上。”西洲年似乎隐隐带有一种提防又试探的敌意。我怀疑他有被害妄想症。
他沉着脸一语不发。马车悠悠地颠簸着。
我觉得乏味,就靠在车厢软垫,合住了眼睛睡觉。
我很擅长没觉硬睡,就像在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刚好转过身子去写板书,于是我就沉沉的沉沉的闭眼,再一睁眼数学老师变成了物理老师……
下一个记忆是被西洲年推醒。
“到了。”
马车敞开的气窗将风景限制在框架内,满地的黄色荡漾着像水一样波纹,偶尔有些灰白或是脏的不算绿色的植被点缀其中,四下皆是介于戈壁与细沙之间的荒凉。
乘车走到今天,梁国熟悉的城池早已看不见踪影。
两名士卒拉着我下车。我双手仍然被反绑着,有些发麻。
一只狐狸沙丘上飞快穿了过去,留下浅浅的脚印。脚印延伸的另一头,传来战马铁骑的行进声,大概是惊动这条红色小生命的源头。
“安载公。”铁骑兵带着尖顶的高帽子,像金属的笋,从沙丘一点点升上来。
西洲年字安载,应该是西凉语的名字,但读音相似,我听得出来。
西凉人的封号与大梁不同,公是王子的一种爵位,然而昆弥子也是王子,其间差别我搞不清。后来听他们聊聊天,大概是有无封地的区分。
两个人很快用西凉语流利地交谈起来,铁骑兵的帽子时不时转动一下,侧过头用鹰隼一般的眼睛打量我。
直觉告诉我他们说到了我。
然后西洲年接了一句话,铁骑兵哈哈大笑起来,又看我。
他们在笑我。
当我第三次试图通过他们的表情猜测分析两个人的关系时,西洲年对我说:“我表兄夸你很勇武,西凉大军早闻你的名声。”
我缩了下脖子,感觉有一顶圆滚滚的帽子扣在了我圆滚滚的头,帽檐遮挡的黑暗中有闸刀在伺机闪光。捧得这么高,我若是西洲年,就会赶在那天到父皇面前杀了敌军主帅挣功。
……说来两国交战而主帅先失,放在哪里都是很魔幻的事情。我心中漏跳了一拍,想到河西军将士和自己在上京打下的基础。
不行,得回去。
“我们先回月河湾,那里是我的封邑。”西洲年牵来一对白马,我们的脚下碎石散乱,隐约构成一段嵌入沙漠中的不像样的小路。
他率先向小路的远方走去。
我愣愣地攥着他刚刚递过来的缰绳,反应了好一会儿,忽然升腾起一阵不可遏制的狂喜。
天呢,不是在做梦吧?他敢给我坐骑?啊,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