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难得没有在练书法。
面前的桌上摊开一堆木刻的玩具,十二生肖和各式各样的小玩具。
老爷子布满纹路的手挨个擦拭过,浑浊的眼底有着被尘埃飘散遮掩过的情绪。
“爷爷。”
“嗯——”老爷子迟缓地应一声,专注擦拭着手下的那套玩具:“我记得你刚被送到我这边的时候,不到两岁,明明最爱哭闹的时候,却安静的不像个正常孩子。”
季非深走近了,随手拈起一个小狗木雕,一贯冷沉的面庞也有了丝柔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还以为,您会先给我来套家法。”
老爷子忍俊不禁,眼角岁月雕琢的纹路加深:“臭小子。照你气我的次数,我笔杆子都要打断几百根了。”
空气中的檀香味浅浅弥散开,是季非深记忆里童年的味道。
手中的木雕小狗因为长久把玩,已经染上了一层自然的油润感,季非深轻轻把小狗放回属于它的格子,听到老爷子轻轻的叹息。
“这些年,委屈你了。或许……我一开始就该把那孩子送走。”
季非深抬眸:“爷爷,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老爷子点头:“听说,陈烛回国了。”
“是,这次来,也是想让幽幽暂时住老宅。”季非深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已入穷巷,温凝寒和陈烛这次联手,看来是孤注一掷了,别的我不在意,但我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季老爷子长久地注视着季非深:“你父母那边……”
顿了许久终究是没有说下去,他珍而重之道:“这一次不论你做什么决定,都随你自己的心,我老了,季家已经亏欠你一次,不能再亏欠你第二次。”
赵芸幽根本待不住。
季非深把她抱进房间后就离开了,因着门口的那番话,管家也不敢打扰她,于是她自己在房间里无聊的打转。
房间是个宽敞的套间,中式的风格,装饰却没有大厅那样华丽厚重。
房间里摆着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有季非深小时候单张的,也有他和季老爷子的合影。
……却不见任何他父母的痕迹。
好奇怪的一家子。
赵芸幽端详着手中季非深和老爷子的合影,背景就是老宅的客厅,爷孙俩都板板正正的,如出一辙的睥睨众生的模样。
原来他从小就是这样一副对一切都冷淡的模样吗……
正想着,门被轻轻敲了敲,赵芸幽一惊,赶忙回头,把手中的照片往身后藏。
“大嫂……我是浅浅,你睡着了吗?”
听到季浅浅的声音,赵芸幽长舒了一口气,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开了门:“没有。”
门外,季浅浅端过茶盘和糕点,清浅一笑:“你晚上应该没来得及吃东西吧,这是我今天做的糕点,介意尝尝吗?”
“当然不……谢谢。”赵芸幽侧身把季浅浅让了进来。
季浅浅对于茶道和点心是很有研究的,赵芸幽尝了一块,味蕾都被勾了起来,止不住夸赞:“浅浅,你好厉害,做的每一种都好吃。”
季浅浅坐在她身侧,腼腆地笑了:“我也是自己无聊时做点,爷爷和非深哥不喜欢甜食,今天要感谢你帮我品尝。”
“是我要谢谢你才是。”赵芸幽喝了一口茶,恰到好处地冲淡了嘴中的甜腻,有些餍足,想起了正事,“对了,今天晚上的事,也要谢谢你。”
“是大哥拜托我去的。”季浅浅笑得眼角也染上温柔:“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我开口请我帮忙。”
赵芸幽怔住。
“其实小的时候,我和大哥在爷爷身边待过一段时间,一直到他被送出国。你有兴趣听听吗?”
“嗯。”赵芸幽一口答应下来,后觉自己答应的太快了,小心问道:“方便说吗?”
“当然。你是大哥最亲近的人,现在也是我们的亲人。原本应该是大哥亲自说给你听的,但是他的性子……你们中间应该有不少误会。”
赵芸幽内心狠狠点头,很快又止不住摇头。
季大阎王是没长嘴,但是走到这一步,不能全算她误会。
从季浅浅口中,赵芸幽得知了一个她未曾设想过的季非深。
季非深的父亲是季家长子季至仁,却没有继承老爷子的经商头脑和杀伐果断的性格,反而充满了浪漫情怀和忧郁气质,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业上。他喜欢亲近大自然,接触和挽救逐渐消失的植被和物种是他的心之所向。
在这过程之中,他遇到了一个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女人——郜桦。
两个人很快坠入爱河,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两人重返Z市,郜桦生下了季非深,季至仁也回归了季氏禾泽上班。
变故是在季非深出生后缓慢发生的。
郜桦自产后心情便日渐低落。
明明相爱之人的结晶近在眼前,她却总觉得啼哭的孩子、林立的高楼大厦像是将她禁锢的枷锁和囚笼。
在这里,她不得自由,甚至觉得空气滞闷到喘不过气来。
时间久了,她出现严重的幻觉,厌食、狂躁、间歇性愧疚交替,她整日整夜以泪洗面,歇斯底里。
产后抑郁。
进展到重度双向情感障碍。
谁也没想到,原本相爱的两人,生下爱的结晶之后,会变得面目全非,憔悴不堪。
郜桦濒临崩溃的边缘,季至仁最终做了那双拉她出泥潭的手。
他辞去季氏的工作,简单收拾了行囊,牵起了形容枯槁的郜桦,对众人说:“阿桦是属于自由的森林和原野的,她当是向往自由的鸟,不该被囿困于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这样的身份,她只是她自己。”
季至仁带走了郜桦奔向了森林原野,留下了不足两岁的季非深。
“自那时起,大哥就被爷爷带在身边。”暖黄的灯照在季浅浅清浅的面庞,她别开目光,眼底有道不清的思绪:“偶尔得见自己的父母,是大伯寄回来的一些照片和信件。”
郜桦的精神状态渐渐好了起来。季非深贪婪的看着相片里的父亲母亲,郜桦几乎全部都是侧脸,鲜少有看镜头的时候。
独处的时候,季非深反复看着他们寄来的树叶标本和漂亮羽毛,家里的保姆告诉他,他的妈妈生病了,爸爸带她去很远的地方治病,治好了就会回来,并不是不爱他。
渐渐的,照片里的郜桦有了笑容,也开始愿意直面镜头。身后是繁盛的森林,群鸟飞过,她是那样美好而自由。
季非深望着,一向冷峻的小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他的妈妈似乎一切都好起来了。
过了不久,远方来信,季非深抢在保姆前面取了信封,贪婪的拆开,这次的照片有点多,多到他小手抓不住,洒落了一地。
他脸上笑容来不及收起,就看到层叠的照片里,他的母亲满脸温柔笑意,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屋内忽然静了几秒。
季浅浅将手上的照片放到茶几上,堆叠在刚刚给她摆开的那些照片之上。
“那个时候大哥已经懂事了,这些照片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一言不发,保姆一时解释不出来,他就也没有再问。”
他的母亲又有了新的孩子。
她轻抚孕肚,带着温柔的母性光环。
满怀着爱和喜悦。
此刻,季非深一直被灌输的“妈妈并不是不爱他,只是生病了,和他待在一起会伤害他”的思想,像是一个不攻自破的谎言。
“自那时起,大哥再也没有主动问起过远方的来信,人人都夸赞他少年老成,智慧超群,有爷爷当年的风骨。说来可笑,爷爷最期待的大伯最不像他,却生下了最像他的大哥。”
“可他也不是生下来就是这样……”赵芸幽下意识开口。
季浅浅望着她,弯唇浅笑:“我就知道你能懂他。你值得大哥所有的爱。”
赵芸幽开口想反驳,却看季浅浅收敛了笑意,望向她身后开口:“大哥。”
身后传来脚步声,尔后是季非深低沉的声音:“在聊什么?”
“聊了聊小时候的事,”季浅浅将照片拢在一处,起身:“你陪嫂子吧,我正好得去找爷爷。”
“嗯。”
季浅浅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两人。
面对这样的季非深,赵芸幽忽然生出些无所适从的不适感来。
初见时,她是一个在异乡漂泊无根的小女孩,她记得他坐轮椅上冷峻不可一世的漠然眼神;也记得他拿枪指着她时,眼底的冰冷和无畏;记得他一个眼神,就让所有人都臣服低头的气场和寒意;更记得,在一起后,他表露出的无言的关切和温情。
她一直以为,季非深是出生在不缺钱也不缺爱的家庭,才造就他这样强大的气场和漠然的人格。
他的确出生在爱里,却无人爱他。
“你晚上就吃这些?”季非深把臂弯间的西装外套挂起来,靠近了:“我让人送了晚餐过来。怎么不高兴?还在生我气?”
他倾身将她拢在怀里,讶异于她没有躲闪,更珍惜地抱紧了些,还未开口解释,就听她问。
“浅浅……也是被她父母送来爷爷身边的吗?”
“算是。”季非深微怔,尔后耐心给她解释:“浅浅是三叔的女儿。三叔离异早,他一个人带不了孩子,又觉得我需要个伴,就自作主张把浅浅送来了。”
……
赵芸幽沉默下来。
季非深安抚般抱着她坐在沙发上,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背,顺手拈起桌上一张相片:“都是过去的事了,惹你难过就不提了。”
恰好管家带人推了餐车进来,赵芸幽后觉自己还坐在季非深腿上,她倏地站了起来,退开一些,红了脸。
布餐的间隙,赵芸幽没忍住凑近问:“我们要在这边呆多久?”
季非深把手中晾凉些的海鲜粥递给她,耐心解释:“近期可能都要委屈你住这边了,我不能随时在你身边,待在这边更安全。”
“但是我也要去幽燃那边,最近上新,佩佩一个人搞不定。”
“我安排赵若扬送你,他近期没有别的事,就放在你那边。”
意思是赵若扬几乎是要全时跟着她了。赵若扬是季非深的心腹,以前在L城他行动不便,涉及到外出也是赵若扬代替陪同的,但是现在……
似乎怕赵芸幽将这视为一种监视,季非深小心地开口:“幽幽……”
“也好。”赵芸幽点头应下,低头乖顺的喝粥。
季非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你要是觉得闷,可以让浅浅陪你出去。”
“嗯。”
她没和他闹,一切都应承下来,倒是让季非深感到不安。
“我又不傻,”赵芸幽抬眸,猜出他的欲言又止:“想起今天的事还有点后怕,我也不希望自己有任何危险。不过……”
少女眼底亮晶晶的,眨了眨,殷切给他夹了一块排骨:“不过,是因为你我才陷入这场危险的,你得补偿我——”
“好。”
她肯要补偿才是对他最大的宽赦。
看男人迅速答应,赵芸幽勾唇,像个练习伏击的小狐狸般:“就罚你为我做一件事吧。”
她算计人的法子都是跟他学的,季非深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有些自嘲地轻嗤:“幽幽,除了离婚,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计划落空,赵芸幽瘪瘪嘴:“我还没想好是什么事呢,反正你刚已经答应了,不许反悔。”
季非深一副照单全收的样子,垂下眼眸给她盘里夹菜:“好,你慢慢想。”
——
翌日一早,赵芸幽起来,季非深已经不知所踪,她收拾完,伸着懒腰出门,和扶着老爷子的季浅浅打了个照面。
赵芸幽倏地放下手,望着众人的视线,讷讷开口:“……早,爷爷,浅浅。”
季浅浅清浅弯唇,率先解了她的尴尬:“嫂嫂早。”
季老爷子打量她一圈,自鼻息里应了声:“起了就去吃饭吧。”
王友德适时接过拐杖扶了老爷子,季浅浅慢了两步,手挽上她的臂弯,小声道。
“大哥去公司了,爷爷怕吵醒你,交代所有人没事不要到你们房门口晃。大嫂,你昨晚睡好了吗?”
赵芸幽望了一下前面威严的背影,讪讪道:“挺好的。”
“那就好。”季浅浅莞尔:“别看爷爷板着脸,其实他很想跟你好好相处的,毕竟,大哥是他亲手带大的,你又是非深心尖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