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凝不赞成道:“嘉墨之前已弹劾数人,包括济宁袁大敬等已落马伏诛。如他回京马上攻击蔡党,有‘搏击’的嫌疑,于嘉墨名誉上并不好听。外有战内起争,恐不利于朝廷。”
“卓然,你也有理。苏韧可缓兵不发。原本苏韧不动,六部给事中可以动。昔日给事中多选自我院庶吉士。可多年来首辅父子为揽大权——给事中大不满员。冯尚书离任后,奇怪否?吏部任命龟速。林康我还不知道?他可善于察言观色呢。”
陆楠迟疑:“愚兄我多嘴……我毕竟蔡文献门生,吾妹婚姻也由文献公牵线。对故人是要留点面子的。若攻蔡,恕我不参与。太平……太平,才是我心所想……打,打,现连粮草钱银都捉襟见肘。你们莫要说江南没收的那些,放哪填窟窿均是填不满的。大家还是先解困,再提党派之别吧。”
沈凝思索道:“蔡文献公为政小缺,但礼贤下士。我儿时跟父亲拜遏过他,公之音容笑貌——我记忆犹新。但蔡述倒行逆施,素日谄媚于宫中,排除异几——曾害我一班学子无辜入狱。对此我实无从忍受……两家才渐行渐远的。”
苏韧手一滞。他咀嚼米饭,忆起“珍珠叔叔”,确实是难以忘怀。
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多时才收席面。沈凝建议以茶代酒。家童端上供春壶,龙泉盏。
陆楠喝了问:“你换的‘庙后’(7)茶?”
沈凝笑道:“因我知杨兄不俗且念旧,还特配以新送入京的惠泉水。”
杨映铮铮道:“除我们苏省的茶——全都有些村气。任再吹捧,呵呵,我兄弟都不愿屈就的。”
苏韧暗想,自己与在座的人,名为江苏同乡,实则打浙省乡间出来。此情此景,合该藏拙。
用完茶,杨映提及近日太学生兴许是受了煽动,情绪激动。他宜常去安抚,遂先告辞。
陆楠表示:裴尚书年老懈怠,自己不得不去视察户部应急的“夜直”(8),后脚也走了。
云空黯然,闷雷似有似无。沈凝收敛倦态说:“嘉墨跟我来。”
他们走到万柳堂后一处小花厅。蜡烛高烧,再无旁人。案几上堆满了兵书,地图,书信,草稿。
后窗敞开,庭内几百株纯白芍药花赛雪欺霜,如一齐裹素,室内骤添清冷 。
沈凝双手扶窗,涩涩道:“那蔡述——他是故意为难我。是我在君前倡议开战,因此万岁委我重任。我虽有报国忠君的热忱,但对军政只知皮毛。没有你在,我独木难支。我每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不知哪一处会办错了,载于青史,空让人笑话。”
苏韧与沈凝并肩望花,眼中白茫茫一片。
“卓然,辛苦了。我对你自然竭尽全力的。只是我……见识有限,十四岁起抄写糊口,眼界尚不如你。难道谁生下来便能办大事的么?你不用撑着,在万岁面前——该示弱要示弱,圣心一定会怜惜你的。青史?哼,遗臭万年的人,倒可能比默默牺牲者要潇洒快意万倍。你身体无妨。我会请冷太医夜间到你府上……给你开上几方,睡不着犹如咳嗽,人人都会遇上……”
其实苏韧也迷惑,皇帝何以如此心急?沈凝体弱心实,要培养他建功立业,可能多年才能稳妥。
沈凝解开腰囊上缀的藻井结,取出两封书信:“万岁近日劳瘁,此二书为我瞒下。朝廷正全心对付瓦剌,熟料背后隐患。这是杨映带来,应天府杨曙密告:掌管中军都督府的魏国公徐祖彦已半月不见踪影。这乃我昨天收到的:徐至澄——季洵他给我来信,说不日贡花入宫,相机来万柳堂找我相谈国事。我虽与徐氏沾一点亲,但只上次同你去江南时会过徐三,同辨读过竹简(9)。徐三与你要好。他家中事有万千都靠他。其父如不好,他上京送花,难道不蹊跷么?”
苏韧神色凝重,料想江南可能有异。心叹此等利害之事,那杨曙本应按规矩写奏本给内阁,但因与蔡述隔阂,宁愿曲线传信给沈。至于徐三公子徐至澄,素闻他与嫡长兄徐至清之间不合。国朝惯例:公侯世子应留在京。因此徐家兄弟长年井水不犯河水。当日自己赴任应天府前,确也为“下棋打个眼”,到帝京的魏公宅呈上名片。可那徐至清,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过……
江南占朝廷半壁江山,是皇朝后院财库。魏国公家掌南方中枢,偏这时起变化……自己和徐三表面热乎,正如和许多其他人一样泛泛。两房之间,即便他偏向三公子。但事关重大,他岂敢开口?
苏韧忖(cun)度至此,问:“你见过世子徐至清么?”
“家父在京时,我在宴席上见过两次。听闻他纨绔子极其骄奢——是以我懒得结交。”
苏韧说:“此事不好。你昨见过万岁?那你明日去面圣时,将二信都交予万岁,你就说你与徐家人俱不熟。徐三若贸然求见,你称病不要见他。让他来找我,我自有说辞。”
沈凝同意。天已黑,不知何处穿来洞箫之声,如怨如诉。
远处有群女子合唱古歌,声调俱美,凄婉动听。
“春深百卉过芬芳,雕槛惟余芍药香。应是东君偏着意,日华浮动御衣黄。”
时时有三两妇女,提篮负重,披着头巾,远远经过万柳堂。
沈凝道:“这些天,内子带着府内妇女们缝制捐往北方的征袍。”
苏韧顿时想念谭香,不知她在忙什么,遂笑说:“沈娘子毕竟是大家闺秀,可敬!”
这时,有童儿跑来:“大爷!大舅奶奶大奶奶都在后边,有急事相商。”
“何事不能待我进内再讲?嘉墨你稍等,我随后就来。”
苏韧等待。□□旁石灯燃火,花丛飞起数百蛾蝶,旋风般攀附光柱。
他闻得后堂窃窃私语。忽然,沈凝快步进来道:“阿墨,徐家来人在此!非要与我等相谈。”
苏韧惊叹来得好快,果断道:“此事你我不能做主,与我等商谈无用!你请季洵先回,明日大家进宫由万岁定夺。”
沈凝苦笑道:“如是徐三来,他此时连我面都见不到。你可知:来人乃是徐三之妻。地方豪族一气同枝,她娘家昆山许氏与我大妗子(9)本是表亲。大妗子和内子都为她请托,我真无法推辞。”
说话间,只听女子曼声道:“妾身久闻君等之名。我家人对您们深信不疑,如何临阵退缩起来?”
苏韧和沈凝尴尬,那女子已入花厅。徐三奶奶许氏,身罩芍药纹云锦比甲,底下却露出男子的云头鞋和直身下摆。她虽身形纤小,貌不过中人,然仪态高华,令人肃然起敬。
苏韧对这贵妇躬身,许氏还礼道:“表姐和沈大奶奶乃闺中贤妇,妾身不好吐露实情。现对二位大人,妾身无需隐瞒。我公爹魏国公暴病在床,病势沉重。公爹最寝食难安的就是自己身负军国要务,所以我家严加保密病情。可那位世子爷自丧母之后,益发雍弱暗劣,荒淫无度,令公爹痛心疾首。他若溺于父子之情听任世子继承,恐于皇室家国不能尽责,还损毁徐家百年的名誉。公爹本想在明年朝会之际亲向万岁陈请。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病不起,恐再无机会面圣了。现借我府御前送花之际,妾身以柔弱之身,大胆向万岁转交公爹亲笔奏本,还望二位大人成全。”
苏韧一向很听得懂人话,也看得懂门道。他想:莫说一个国家了,哪怕一方诸侯,甚至几亩薄田,都免不了这种你争我夺的老戏码。许氏一路冒充丈夫而来,徐三藏在南京,经营多年,必已暗中准备。且许氏如此夜入万柳堂,等于将自己和沈都绑上她夫妇的车子,甚是棘手。
苏韧佯装跌足:“哎,没成想魏国公尚在盛年,却……我等即刻陪同夫人进宫便是。”
徐三奶奶道:“苏大人且慢。妾身来此之前已得消息:万岁今夜清修。一时辰前,蔡述进宫尚未蒙赐见。老大之所以放纵不孝,残害弟妹,端的是有蔡述父子庇护。蔡扬生前几次去徐州检阅,也是老大陪同。如蔡氏知我的行踪,我之安全尚可以不顾,只怕有伤沈氏和苏大人。”
“夫人不必担忧。万柳堂清净。来路辛劳,你只管歇息!这里非奸党敢来纠缠的。”沈凝脱口而出。
苏韧用手捏揉眉心,实厌恶被人暗中挟持。偏人家是弱女子,糊得沈卓然有了惜香怜玉的心胸。
他心中冷笑:徐大固不佳,三房也不吃素,彼此彼此。若万一有天徐三公子领袖江南,此女人定少不得起波澜。魏国公勋贵之首,废立继嗣,万众瞩目。此事只取决于皇帝,自己绝不表态。
这时,万柳堂外阵杂沓之声,一只小灰雀飞来盘旋。
一个小厮到里面跪下:“大爷!不好了,顺天府丞带领几百官军到咱府里来找人。大管家和他闹将起来……正集合所有家丁……”
沈凝勃然大怒,发抖道:“甚么?”
苏韧微变颜色:“我去问问。”
他走了几步,撞见大管家和一个官员拉扯着入内。管家斩钉截铁道:“不许!大胆!”
那官员将身上佩刀丢给管家,给苏韧沈凝拜道:“沈大人,苏大人,傍晚有人潜入兵部衙门盗取文书。目击人说:在逃贼人——似是个女人。因此下官等奉府尹大人之命全城搜捕。内阁有手令:无论一品官还是庶民之家,绝不能通融。据报有形迹可疑之女扮男装者进入万柳堂。现府上管家非但不耐心答话,反阻拦司法聚众对峙。下官现让军士们等在门厅,先向大人请示。沈大人状元及第,乃大忠臣。请大人等行个方便,水落石出,那下官也好交差。”
沈凝脸都青了,苏韧呵斥:“胡闹!我不管你上司甚么意思。司法也得顺理成章。万柳堂是何地方?本属皇家之地,现御赐沈家。岂容军士随便骚挠?此地门禁森严,家仆时刻巡逻,寻常女人如何入内?她在这几百人千盏灯之下,又怎么藏身。量奸人绝不能飞蛾扑火,亦无此胆量。况且沈家大户,女眷仆妇数百,难道还要沈大人一一与你验明正身不成?”
府丞吃瘪,不服道:“下官如此回复府尹倒罢了。这样回禀蔡阁老和三法司,下官有几个脑袋?下官带人来,就为保护沈大人一家安全。如城中有奸细,窝藏她的岂不有负国家?沈大人后院女眷仆妇,可不惊动。沈大人至少让下官搜查万柳堂内。”
沈凝愤然道:“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你告诉他们,沈大人要告到御前,今夜暂歇。我这你们派人守着——有哪个女奸细出来,沈凝可将性命交予三法司。”
苏韧想:他真派人守着,对我们还是不便的。突然有女声传出,裙裾声响。
停在香炉顶的小灰雀,越过屏风,叽叽喳喳。
府丞变脸道:“屏风后藏匿何人?若无隐瞒处,请明示下官。”
沈凝唇发白。苏韧纹丝不动。
大管家伸开一臂,拦住要冲进去的府丞道:“你这玩笑开大了”
“是我!怎样?”
屏风后转出一位女子,昂首挺胸,步步生风。
苏韧陡然冒汗,怀疑自己耳朵。沈凝本不留神,仰坐在一堆书上。
来者并不是徐三奶奶,也非旁人,却是本该在家的苏韧老婆——谭香。
谭香身披徐三奶奶那件锦绣的芍药花罩衫。人瘦小她丰腴,既不能拢合,索性随风半褪。
苏韧觉得自己都快认不出谭香了。她衣纹流动光泽,身上绣花以假乱真,小灰雀绕飞。
堂中一时花气飘逸,更有英气逼人。谭香对苏韧,单眼飞快眨一下。
苏韧忍住笑板着脸,扶起沈凝。
谭香双手叉腰对府丞道:“我男人从北疆回京头一天晚上就非跑这来看花,让我独守空房吃冷饭。我非悄悄进来——看他们有何花样?哼,你评评理。为何只许男人赏芍药,我们女人家赏不得啊?”
府丞退后一步,气势矮了半截。
谭香又道:“不认识我?我叫谭香。这都自己人,没啥奸细,花又多又美。不满意的再找我理论。桂枝胡同还是东宫——请便!我等着。”
话音刚落,沈妻陆氏出堂。她长身玉立,辞气委婉道:“府丞大人,妾身主内自会检点,不劳官府。”
那府丞见识了谭香与陆氏,不由进退两难。
苏韧缓和道:“战争时期,本我们几个熟人赏花自娱,不欲声张。我娘子是不放心我老在外头。你莫要再争持了,以免伤了众位和气,不好交代。”
府丞顺势下坡,屈身道:“大人们夫人们,既然是看错,下官这就约束手下,马上离开!”
陆氏给丈夫递上热茶,轻为他擦去脸上汗珠道:“相公,怪妾身疏忽了。”
沈凝道:“他们要撞我一定会来!与你们无关。”
谭香上前挽住苏韧:“陆大妗子陪她表妹到后房歇息去了。我来找你——本想接你回家。”
苏韧压低声了道:“来得正好!我只想你——不要看花!“
四人聚拢,陆氏拉了谭香手,正要交谈。
孰料脚步又起。烛火明灭,小灰雀受惊,飞逃出窗外。
那顺天府丞,居然去而复返。沈府管家不再多话,指挥大群劲装仆役把万柳堂团团围住。
奇怪的是:顺天府丞这次亦步亦趋,跟在一位形貌庄重的中年文士后头。
苏韧谭香认识他——恰是蔡府大管家蔡宠。
蔡崇只当满厅打手不存在,只对苏沈几个人唱喏,字句清晰道:“小的蔡宠,给大人们请安。现奉家主蔡阁老之命向沈大人赔礼。今夜蔡阁老手令京畿通力盘查,未料唐突贵人们雅兴。此是阁老名片及他的手札。请沈大人过目,万望海涵。”
沈凝随便扫几眼,生硬道:“蔡大人国之首辅,自有万机要理。寒舍之误会——不劳他挂心。”
“谢沈大人。蔡阁老有言:因无主家之邀请,他不便擅入万柳堂。但他有一点公事,拟找都御史苏大人商榷。能否请苏大人移步堂外面晤?”
众皆愕然,苏韧一丝心慌。谭香忍不住问:“蔡述在门口?”
“正是。”
沈凝不快道:“何事需惊动他大驾?”
苏韧想:蔡述动了真格,今夜万无混过之理。他对沈凝摆手,对谭香道:“我去去就来!”
“大人请。”
他跟着蔡宠府丞走,一路遇见无数赶去万柳堂的皂衣仆役。
许多人匆忙踏入花田,碎花满地狼藉。
大门外头,官军与沈家门丁对峙站着,虽未剑拔弩张,但都神色不善。
一顶朱漆鎏金轿子停在对面,被众武装侍从所环拱。
轿子旁边,站着两名神色拘谨的朝官。
一位是苏韧共事过的刑部侍郎吴明,另一个苏韧记得是大理寺的韦姓少卿。
泥金轿帘分开,蔡述乌纱红袍,若有所思。他不回应苏韧下拜,也似没注意官员们相互致意。
其神色冲淡,仿佛他游梦于清尘,无所期盼,亦片叶不沾。
蔡宠提醒道:“阁老,苏韧来了。”
蔡述这才垂下眼,极客气道:“苏大人,使北全身而还,功不可没。理应嘉赏!”
“阁老过誉——下官愧受不得。下官在此,专听候阁老吩咐。”苏韧依然恭恭敬敬。
蔡述冷冷颌首,徐徐道:“他们擅闯万柳堂固然鲁莽。但国法在——未敢一味徇情。兵部失窃贼人失踪,万一有缺,需有人担责。苏大人自是都御史,该知此事顺天府在下,宰相在上,话事的却是‘三法司’。唯三法司意见一致才可了结。刑部吴侍郎——他与你共审过翰林,想必二位颇有默契。大理寺张驸马因故不能到场,特派韦少卿代理。三位大人就万柳堂签字入档,才能说(shui)服民心,彰显‘法治’。”
苏韧心头一紧,色难道:“阁老的训示——下官明白。但下官未亲历也尚不清楚兵部事件详情。受国家俸禄,不可不慎。下官岂能不经查验,随意下笔——有辱三法司和阁老的声名?”
蔡述伸出手,对苏韧招招,苏韧大着胆靠近,听蔡述嗤笑了一声。
瞬间,蔡述琉璃色眸子,离苏韧不过咫尺,粲然灼人。
他问:“苏大人虽不知兵部衙门详情,难道不清楚万柳堂内开得是何等花吗?”
苏韧屏息,装傻说:“下官实不知道阁老有何所指。”
蔡述无声笑,似在鄙夷。他审视苏韧,轻柔道:“苏韧,我是蔡述。我是莫须有所指的!”
苏韧避开蔡述眼光,寻思万柳堂的花木风水可能不大好。自己现在不得不抉择,站在沈凝一边。
他最初本是想混口好饭给妻儿吃,实不想有朝一日与此人对立。
他保持沉默,蔡述也不逼迫。倒是刑部吴侍郎焦急催道:“苏大人,你又不让查又不肯签保。这劳师动众都没个结果。我们也没辙。将来万一万岁追究,谁能担待得起?”
韦少卿窥视苏韧,瞟眼蔡述,欲言又止。
苏韧回答:“吴大人,不让查是因万柳堂真不宜查,原因暂无可奉告。沈大人性情耿介,如他豁出命来是不可收拾的。至于签保,不是我怕,而是我想查实前因后果。吴大人你不同意三法司先核准么?那全听你的话,咱们就绝无忧患安然无恙?”
韦少卿敲敲手指,徘徊苏韧左右,一脸无奈,到底没说话。
吴侍郎恼道:“三法司连太庙和王府都查过,万柳堂是如来的佛堂么?”
众人正僵持之中,阴暗角落忽被霓光照耀从万柳堂内,并肩走出来两排侍女。
侍女们手持花型琉璃宫灯,头簪芍药花,步态婀娜,令观者如在天宫。
她们在门口站定,年纪小的眼光活泼,不禁偷看蔡苏二官。
一个小宦官在侍女们后现身了。他手拿一支芍药花木雕如意。
苏韧见是柳夏,顿时恍然。蔡述不动声色,依然稳坐轿中。
柳夏瞥眼苏韧,对蔡述道:“蔡阁老,万岁降临万柳堂,此刻正在赏花。万岁口谕:‘沈凝不过是这个园子的主人,而朕是天下之主。让蔡述带领众位命官,同入万柳堂觐见赏花。’”
蔡述好整以暇,理好玉带,脸上方透出几分玩味:“臣领旨。”
他步履轻捷,红袍下摆微卷,活脱象个少年。顺天府丞殷勤提过灯笼,给蔡述带路。蔡述穿过花圃,好像自家庭院似的。
苏韧拖步跟随。吴侍郎年纪大腿短,跟不上蔡苏二人。亏有韦少卿扶持,提醒他脚下。
万柳堂正门已开,烛光亮同白昼。女眷均已不见。但堂中护卫甚众,皂衣者人均佩刀。
苏韧心道:原来所谓沈府家丁,多是东厂来的。
皇帝坐在堂上,穿得世家翁的便服,凝视身后一大盆芍药。
御座下边,站着沈凝。那花树有三尺高,数枝红艳,竞显娇姿。
苏韧眼尖,发现玛瑙盆上以螺钿镶嵌一字:“徐”。
众人跪了,山呼万岁。
皇帝不叫平身,只顾看花。过了一会才说:“这盆花乃天下绝品。你们谁认识?”
蔡述清朗回道:“启禀万岁。臣识得,是应天府的‘镇南红’。”
“‘镇南红’。太祖的江山有一小半是镇南红。此花盛时,不过一日。朕今微服私访来得巧呐。早一天晚一天,说不定朕都看不上这花了。苏韧,朕还没来得及召见你。你是花香自苦寒来,历练出来了。赏!”
柳夏郑重将一方有着红流苏的宝印授予苏韧,边上中官宏亮道:“万岁御赐苏韧‘嘉猷(you)赞翊(yi)’(10)印章。”
苏韧捧着玉印叩谢。皇帝不再理他,反看向韦少卿:“张驸马为什么不来?”
“回万岁,定国公主又犯头风,驸马实走不得,所以臣越俎代庖。”
皇帝“啧”了声:“又病了?她也可怜。还是宅太久,花看得太少!你即刻传旨张驸马:叫他明日带小皇妹赴玉虚宫,朕自己带她瞧瞧。”
韦少卿领旨,如蒙大赦般退出万柳堂。
皇帝转向吴侍郎训道:“别人都罢了。你老办案了,怎沉不住气?区区一奸细,烧光兵部府库又能威胁我朝多少?你是唯恐天下不知道,不会大事化了?真机密在朕手在你首辅处,敌国奈何?”
吴侍郎连连碰头,哭音道:“臣考虑不周,有负圣恩。万岁饶恕臣,臣万死不足以报。”
柳夏骂他:“呸呸,你昏头了?”
吴侍郎意识自己在赏花时分说了‘死’字,真吓得涕泪横飞。皇帝都看不下去。有两个侍卫把吴侍郎夹持下去。
顺天府丞跪后边,鬼使神差说了句:“吾皇圣明。”
皇帝却似听错了,不悦道:“拉到午门杖毙。”
等堂内只剩蔡苏沈三个臣子时,皇帝才叫平身。苏韧识趣站蔡述后面,沈凝依然不动位置。
蔡述道:“兵部事臣原想禀告万岁。一个多时辰前紧急求见,却不知万岁行踪到此。”
皇帝和气道:“罢了。有件事,朕已接倪领军密报:魏国公病危,不承想他家有人还是贡花来。临死之人其言也善,朕看徐祖彦表文甚怜悯他。他诉长子不孝,望另立第三子。此事非同小可。你们仨如何看?苏韧?”
苏韧先被点名,只好道:“启禀万岁,魏公世子口碑虽不佳,但礼法居嫡长。三公子有学识才干,府内外事务实际都过他手。选贤还是立长?微臣浅陋,实不知道。”
沈凝抢道:“世子长期在京,素有骄奢淫逸之名,恐疏于军政难堪重任。三子乃饱读诗书,深研历史之人。魏国公亲自上表诉长子不孝,已成凭据。战争期间南方不能再动摇。因此臣以为朝廷改立三子,更有利江南繁荣。”
苏韧闭眼,心说:这人开弓没回头箭了。
蔡述冷不妨问:“沈大人您是见魏国公亲手写的奏表么?一个病得奄奄一息之人,是如何写出长表的?既世子立后不能在其父身边,相隔千里如何做到不孝?魏公世子名分素定,世人皆知。骄奢是勋贵子弟通病,沈大人所见皆是。朝廷仅以此废嗣不足以服天下人!江南心腹之地,朝廷光听一面之辞,摄于地方势力儿而废嗣,各地诸侯若纷纷效仿,天下恐不是列祖天下了!”
沈凝气急,有点结巴道:“我……我是没看到,万岁已读过,蔡大人敢……敢质疑君上的判断吗?相隔千里不孝有何之难?史上奸臣隔着千……千万里,荼毒天下八方百姓都不罕见。天下人,只仰视万岁。万岁有旨谁敢不尊?海内诸侯虽多,多……多是父慈子孝。这样父亲临终建言废立的还找得出几家?”
蔡述面对沈凝,背脊笔直:“沈大人,您以为自己口口君上,可堵得住大臣的直言?”
沈凝憋得脸潮红,寸步不让:“蔡大人,你忘了我们在万岁面前!不能是你蔡述只手遮天的一家之言了!”
苏韧望向蔡述,谁知蔡述正回头看他。斗转星移,二人从童年轮回到此刻。当年明月不再,中隔银汉迢迢。
蔡述眼中讥诮,苏韧感慨万千。
“够了!”皇帝似不耐烦道:“魏公世子现在何处?招他前来面圣。”
蔡述对皇帝下拜:“回万岁,为时已晚。万岁曾许臣父之请,让世子每年春夏之交往徐州去观摩练兵,以求长进。数日前臣已按惯例向世子发出手令:同意他赶赴徐州军营。”
皇帝一怔,失笑道:“是吗?朕竟忘了。他既如此造化,随他去吧。”
蔡述道:“臣遵旨。”
苏沈二人颇觉意外,堂内登时安静。
皇帝似有些疲劳,斜靠在锦枕上道:“你们啊都是股肱(gong)大臣,年岁又相当,为国事龃龉本乃寻常。只不要对彼此抱有成见——影响了北方战事大局。”
三人称是。皇帝令柳夏捧出烧化了天师符咒的“神水”,赐给三人每人一杯。
苏韧正要喝,忽有两个人跪在外面,是沈府大管家并一位陌生官员。
皇帝反手盖住额头,奇道:“又怎么啦?”
那官员跪倒道:“万岁在上,山东发内阁首辅蔡大人十万火急快报。小臣本不知大驾在此……”
蔡述眼光一黯,对那官员道:“我正伺候君前,快说什么事!”
“启禀万岁,快报上奏:魏国公世子徐至清——昨日清晨于德州驿站暴毙。”
蔡述瞳孔刹那变大,沈凝“啊?”了一声。苏韧心中猛跳,缓缓把杯中水饮完。
“好端端怎暴毙的?”蔡述厉声问。
“回万岁,报阁老:山东巡抚亲带文武官员查问仔细。徐至清路上携带三妾,再召当地花魁三人,七人大被同寝。他平日常服用春丹,凌晨忽昏厥,精满于褥不能止,六个女人均已收押,有一个自杀了……”
苏韧记忆中,那山东巡抚是蔡文献同年,算是蔡党一份子,所以蔡述不至于御前质疑。
室内一片静谧。蔡述脸色凝重,沈凝也并不高兴。苏韧没有表情。
皇帝抚髯道:“却原来这人——是个没造化的。魏国公一代不如一代,可惜啊!叙之你办理,取朕玺书发南京,命徐祖彦第三子徐至澄为嗣。若魏国公事出,徐至澄即掌中军都督府帅印,不得有误。夜已深,朕赏花都没兴致了,都跪安吧!”
三人同跪同出。沈凝好像没缓过来,苏韧安然换口气。
蔡述再不多话,踏着夜雾扬长而去。沈凝执拗的沉默,苏韧说了声:“下官恭送阁老。”
夜风卷起花屑,沾在蔡述的红袍边缘。再无一人给他提灯,他形只影单,竟有些落寞。
苏韧注视蔡述背影,料定此人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半月之内,苏韧等人,再遇无解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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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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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有点太长了,我本想删除掉几千个字。
但我从没有什么删改的本领。基本上全是一次完成。
所以决定保持原稿,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