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歌死在我面前,其他人虽没有证据却私下里已认定是我杀的,柳溟烟与柳家要我赔命。门下有个不孝子记恨与我,找几个与我有些联系之人联手做局,山门默不作声。弟子现深陷牢笼,不知该如何面对。”
老峰主全程静静的看着沈清秋发泄,只用目光跟随着他。没有给出任何指导,也不曾指出沈清秋现在的行为多么不雅观端正,更没有以长辈名义要求沈清秋反思自己,提交思过报告。
他这个过于聪明的弟子想做什么、真正想要什么、目前要做什么、正在干什么,心中都是有数的。
既然如此,身为长辈,只需要在一旁陪着他,告诉他‘你尽管放手去做、身后有我,大不了我们一起扛着’就够了。
现在,沈清秋讲出他遇到的故事,才是为人师者,该引导对方解决问题的时刻。
“清秋。”老峰主看着抓着自己衣袖不松手,眼中闪过迷茫的弟子,语调温雅:“世间难有全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没能得到其他人的亲近,在弟子叛离、联合其他人落井下石时、被山门舍弃,感受到世事无常,令你失望了?”
不愧是老峰主,一语中的。
即便是他不知道岳清源对沈清秋说的那些话有多么伤人,不明白沈清秋在自己深陷混沌后被人误解时真正气恼的是什么,依旧从沈清秋简简单单的‘山门默不作声’中察觉到沈清秋淡淡的怨恨与无能为力。
“师尊。”沈清秋看着老峰主这么多年历经世事依旧清澈的眸子,嘴角颤动,眼里溢出泪珠:“我以为,他会信我的。我以为,他会是破局点的。”
岳七过来,询问他遭这一趟折腾疼不疼,有没有反思出来问题。
沈清秋告诉他摔倒之后受苦受罪是有点痛,但自己没错,没什么好反思的。洛冰河这小畜生搞这么大阵势不可能只对他一人出手,岳七回去后要多关注下门派内部,这次四派联审来得蹊跷,说不定另有阴谋。
顺便感叹一下洛冰河现在修为高了不好杀,早知道趁敌人年幼时将人弄死,也省的将来造成更大祸患,殃及苍生。
结果岳七莫名其妙跳到‘柳清歌是沈清秋杀的’,又一副不可置信、今天才看懂你、为什么都这样你还不改的神情,逼的沈清秋满心嘱咐尽皆化为愤怒,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气得恨不得与他断绝关系。
可回过头来,沈清秋却只能生出无尽悲凉——苍穹山峰主不理他,岳七不信他,每日唯一能看见的活人,还是与他有着莫大仇恨的小畜生。
更可怕的是,洛冰河既然从魔界出来,又夺了幻花宫实权、瓦解苍穹内部矛盾,将来一定会对修真界出手。沈清秋与对方打过多次,这样一个有心机有手段有修为的敌人极其恐怖,最好现在就做好准备先下手为强。
这些抬眼就能看见的未来,岳清源却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没有,只掐着过往、像是终于看透沈清秋有多肮脏腥臭后,依旧温和的告诉他:‘我没想过你说杀他,是真的’。
我特么。劳资正忧心忡忡跟你分讲未来局势,结果你跟我讨论、我为人处事多么恶劣无耻卑鄙下流?我们讲的是同一个东西吗?若不是手中没有武器,沈清秋真的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揍上去的!
即便如此,沈清秋还是要耐下性子再嘱咐一边,即使苍穹山弃了他,他不能违背道义任魔族扰乱世间、挑动战火。
悲哀的是——连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岳清源都不在意一位峰主提出的忠告;连岳七都不能听他将话说完;连他以为什么时候都会相信他听从他安排的七哥…都听不下沈清秋讲述已经看见的未来。
沈清秋自己,也尝试那么多次,都杀不了洛冰河。
这样的事实实在过于残忍。随着身体越来越虚弱,沈清秋的胜率越来越低。直到连求助岳清源的机会都没能把握住后,沈清秋终于死心了——
既然结局如此凄惨,他存活也没有意义,不如早些死去,起码记忆里还是太平模样。
可是他不甘心啊。曾经一时心软放过的魔族,现在卷土重来坑杀他也就罢了,修真界与魔界的大战几乎一触即发,上一任峰主用命换来的平静才刚过多久……为什么这些人就什么都看不到呢?
但——已经是阶下囚的沈清秋能做什么?
他试着诛魔,没成功;试着预警,连岳清源都听不见;试着拼个玉石俱焚,也不过是将自己搞个濒死,完全无济于事。
所以。沈清秋明明看见未来,却什么也做不到、改变不了。
这些话平日里没法说。
跟每天露面的敌人没话说,直接打就完了有什么好说的。
跟梦境里连修真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秋剪罗说,他根本就听不懂。
跟满脑子都是享乐的无厌子说,他也只会拍着沈清秋的脑袋,叹一句:‘你都自身难保、还关心这些?不如干脆去那小畜生面前哭哭,指不定能拴住对方灭世的脚步,也算全了你被正道软化的心’。
而今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死,在最为包容温和的老峰主面前,沈清秋趴在对方怀里泪流满面:“师尊,弟子不知该如何存活。”
无厌子说的不错,沈清秋若真想活,就该早些求饶。甭管是对方存些情谊不再打骂,还是一怒之下直接将他弄死,也好过现在这样不阴不阳、大家都知道绝对有场暴风雨的疑似平静。
沈清秋现阶段爆裂的原因,能想到却又没办法改变的事情,不是平日里闲聊谩骂‘死了都要连累自己’的柳清歌,是‘拥有灭世之能目前还没实施但总会进行’的洛冰河。
已经死掉的柳清歌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真正会爆炸的火药桶,是目前看起来只想与他过家家的洛冰河。
侠义正道所提倡的救世与他现在满身脏污的阶下囚身份极其不匹配,心智与现实的拉扯,正是他最痛苦的缘由:
“弟子…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可是,可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当年的一丝心软,竟要用这么多去赔付。弟子一人性命死不足惜,可对方…是上一次乱世的天魔啊。”
“山门养我数十年,不曾报恩、更不敢惹怨;岳清源对我已是仁至义尽,弟子便是自己身死也不愿牵连与他。四派联审,即便宗门视我为弃子,弟子亦不曾有恨。”
“然,天魔性情残忍弑杀,现在已取得幻花宫实权。苍穹内部因弟子不合许久,此次弟子摔倒不过是最开始的引子。将来仙魔开战,以有心算无心,修真界二十年来修生养息尚未恢复,胜算微乎其微。”
“师尊。如此危机之刻,弟子修为尽数被废,困顿于牢狱之中,虽预料未来局势,却什么都做不到、改不了。”
“试着预警给现任掌门,无论以峰主职位、还是幼弟身份…对方,皆没能听从。”
“而且。外界那些看不到冰层已然崩裂的蠢货们,只希望被拉下云端的‘沈清秋’,早早死于阴森腥臭的地牢之中,成全‘恶有恶报’的传闻闲话。”
“听不进一介囚狱之言,更不会信我。”
未来早已岌岌可危,沈清秋便是施展百般手段也无法改变。无论是在苍穹山被人排挤,还是四派联审踏入陷阱,亦或是预见未来却无能为力。
好像从柳清歌死亡那一刻,沈清秋就处于死局之中,无处藏身,无法转圜。
没有人会听他说话、没有人会信他发言,所有人只想着将他丢到看不见的地方、让‘沈清秋’早些死亡。
沈清秋将自己埋在老峰主怀里,质疑自己所修所言所行所做、究竟是对是错。
洛冰河被他踹下悬崖时,他确实因心软给了对方一条生路。而当对方爬出来时,情况早已急转直下,沈清秋即便是想说出对方身份,却没有人会信他。
更有甚者,洛冰河早就寻到‘沈清秋故意将洛冰河踹下深渊’的目击证人,沈清秋还在清静峰时,关于他虐待徒弟暗害天才的消息便已传的沸沸扬扬。而等沈清秋收到信件,关于他布局早已织好蛛网踏入尾声,即便是他想方设法破局,也无路可走。
老峰主的衣物上熏的是浅淡茶香,泪水已将它晕染成大片潮湿。沈清秋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声音里带着如鲠在喉的不知所措:
“师尊。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无论是找寻方法杀敌、还是尝试着将信息传出,皆一事无成。如此进退两难之地,弟子……除了与敌人拼杀致死,不知还能如何。”
沈清秋松开抓着老峰主衣物的手,右手撑地从老峰主怀里将头探出来,泛红的眼睛明显发肿,颤抖的睫毛上还带着水滴,正一错不错的看着老峰主,就像个害怕做错事被人抛弃的幼犬。
老峰主一直以缓慢的速度为他顺着后背,而今看着沈清秋情绪平静下来,无奈叹口气。从衣袖里取出手帕小心替沈清秋拭干泪水,声音慈爱中带着体谅与安抚:
“清秋。你做的一直都很对,别逼自己太紧。”
看着又一次溢出眼泪的弟子,老峰主重新替他将眼泪擦干:“人力有时尽,你已经做到极致,剩下的交给天意。”
“想活,无论多少人说你该死,只要你想活,就应该活。”
“觉得太累不想继续,就过来陪为师喝茶,这世间万物自有定论,被雷电劈过的树木亦能存活,山河有道、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