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心中嗤然,面上却顺着张既浦的意思演了起来。
张既浦看到谢清的脸上渐渐染上一丝迷惑与茫然,心想此人虽有医术,却果真还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丫头,随即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回小案上,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从容:“若姑娘不介意,本王的府中正好还缺一名府医。若姑娘愿为本王效力,本王自是有足够的立场保全姑娘周全。入京后,金银珠玉,华堂绮院,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听张既浦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谢清也在心里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这张既浦从未亲眼见过自己解毒救人,难道就凭那司尹的一席吹嘘,便信她是个能手眼通天的神医,必能在京城的雨毒之灾中有所作为,从而如此急着拉拢?
张既浦此举,更像是在强迫自己入局。他的恐吓多于拉拢,逼迫多于试探,比起向自己递上一根橄榄枝,更像是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她为他效力。那些他口中所说的能保护她的势力,似乎下一秒就会成为她的威胁。
他似是笃定一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子不得不接受他的提议,而这份急切的从容之下,藏着几分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不安。
谢清的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殷王恐怕早已先斩后奏,为了某些目的,谎称自己是他的府医。而京城与荀灵相隔千里,来往送信加起来要十余天不止,谁会为了确认一个府医的身份而耽搁皇帝的病情呢?
若非如此,张既浦又为何如此着急?刚启程没多久,便将自己叫来,威逼利诱全都用上,只为让自己当他的府医?
如果是这样,这殷王做事确如雁姨所说,虽有计策,却谋划得太过招摇。
往小了说,这是一场由张既浦主导的误会;往大了说,这是欺君之罪。
但圣旨上只字未提府医二字,这又是为何?
周以找她,是去谢府宣的旨,而非殷王府。是自己不了解圣旨的颁行规章,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不管如何,此刻便答应张既浦的邀约,那便是向这队伍里的所有人宣布自己已经上了张既浦这条船——张既亭、萧靖和还有周以,谢清尚且不知他们各自是京城哪一方的势力。若他们是张既浦的敌人,那自己岂不是很快就会受到针对?
这条船上与不上,都是个难题。张牙舞爪的猛虎在前,阴暗神秘的毒蛇在后。
此刻,谢清虽还在心中尽力盘算,却只觉内心十分躁动——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她的本性不是这样的。
她喜欢练剑,是因为练剑时不用想其它,只需要关注招式是否精准,速度是否足够快,反应是否足够敏捷,能否一击击中要害。而如今,面对张既浦那些话里的暗示与逼迫,她却无法像握剑时那般利落果断,反而被层层试探与算计困住,心中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烦乱,这种受人所制之感,实在是不怎么样——她甚至什么都还没有做。
若此刻坐在对面,威逼利诱的是她就好了。不,还不够好。张既浦之所以在此与她谋算,是因为他心中亦有顾忌。在他之上,还有他有无法逾越的天,有无法挣脱的网。他怕皇帝,怕那些与他一样强大的势力。
而谢清喜欢无所顾忌。
小时候她被父亲所制,于是她偷来了《离毒》,学了个痛快;前不久她被亲事所制,于是她提着刀进了萧靖和的营帐。
她谢清从不受人所制。那些困住她的荆棘与乱枝,总有办法砍断、烧尽。
下了锁云山,出了荀灵城,此刻在殷王身前,她恍然初觉,原来这世间还有用药草与刀剑无法突破的、更大的困局。
现在,她居于人下,处进退维谷,明白自己若是今天侥幸躲过这一关,以后随时有无数个受人所制的棋局等着她,等着她成为其中一颗棋子——她只能被动接受,退一步,便要做好被当作敌人的准备。
此刻,她突然明白自己这样的人,不可能随遇而安,不可能成为一条狡黠、滑溜、满身淤泥、侥幸逃生的鱼。她看着眼前势在必得、高高在上的张既浦,心中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只有受制于人后,从烦乱与威胁之中升腾出来的、明明白白的杀意。
可她不能杀——是什么让她不能杀?
是地位,是权势,是这前前后后,身侧天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听命于别人的人。
她抿了抿唇,眼底的寒意逐渐被深思取代——张既浦这样能轻易威胁到自己的人,不止一个,也不止此处。
她的心底,渐渐有了更长远、更彻底的办法。
曾经,她学那别人不让她学的医,想成为医常人之所不能医的圣手;后来,她与周雨薇学剑,学着学着,便想打遍天下无敌手。
学医也好,学剑也罢,那么努力,那么认真,是她喜欢吗?
不是,她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喜欢超越所有人的感觉,喜欢高处不胜寒,喜欢站在山巅,俯视那些手下败将。
既然要做,那她谢清就要做到最好。
这权力的局,既已踏入,那她谢清可以忍,可以虚与委蛇,也可以为了目的抑制本性。
只要最后能立于山巅,那便是又成了一局。
(其实我们谢清已经忘了自己五岁的时候说过什么了。宿命呐,人总归是会走上那条该走的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