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不赶时间,车行慢慢悠悠,到达五彩滩时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多小时,但据说全国各地来这里拍日落的摄影发烧友还挺多,一般都要提前一两个小时抢占拍摄高地。
五彩滩地理上位处中国额尔齐斯河北岸的一、二级阶梯上,比较闻名的是对岸五彩斑斓的雅丹地貌,五彩说的正是河岸边裸露的颜色鲜艳的岩石断层。
骆舟深等人进了景区后,扛着三脚架和广角镜头加入长/枪/短/炮拍摄大军。程屿等三个人对买门票逛景区不感兴趣,在景区外等他们。
关尔落在后头,看着额尔齐斯河大桥对面的观景栈道早已人影攒动,一条绵延的黑影像是燕子长长的拖尾。
她索性没加入长尾大军,转而走上另一边的栈道,往额尔齐斯河的大桥走去。
“五彩滩的漂亮就在于一河两风景。”路过的夕阳旅行团导游在科普,关尔站着听了一嘴,有些溜神,提起单反看镜头里的景色。
——不远处,山崖下的胡杨林绿涛翻涌、层林尽染,而另一边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却荒芜寂寥、沙浪层叠,这种割裂的冲击感,亘古的决绝,就这样毫无保留呈现在眼前。
“在新疆,沙漠和荒原占比3/5,车行处几百里戈壁,荒脊得像是永无尽头。那么,绿洲在哪?”
关尔忽而记起第一次从北京搭乘航班飞到乌鲁木齐时,从飞机小窗往下看时,尽是成片的土丘荒原。原来远离城市喧嚣之外,不光光有远方和诗,还有荒芜,还有不为人所窥见的挣扎和与大自然的抗衡。
“多数在北疆。”
导游举着小旗子指向不远处的雪山线,“地理上的北疆通常指天山以北的区域,位于阿尔泰山与天山之间。北疆集草原、沙漠、湖泊、雪山、冰川、戈壁等景观元素于一体。有人说‘北疆看风景,南疆看风情’。北疆的景观十分多元,虽说没有海洋这一景观元素,但实际上我们之前去过的赛里木湖——”
关尔放下相机,继续往前走。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一阵不辨方向的风拂了过来,吹乱了关尔盘得松散的发。此刻天地一览无余,她这颗芥子在里头颤微地摇晃了下。
莫名地,她忽而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公书房里看过的一幅画,画上空荡荡的,只用粗细交织的线条勾勒出风的样子,而上头提着一句诗,写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此风,快哉。
她感受着风,这风刚劲却不柔绵,坦率而又直白。
关尔顺着栈道往下。
以前刚学潜水的时候,外教是个四十多的女性,心态却是活泼得不得了,活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天天总是捡些新鲜的玩意儿讲给她听,永远热情饱满。
那时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对深海的窒息感产生了病态的痴迷。她对她常说的一句话是“ER,Flee as wind to your mountain.”(尔,像风一样飞跃阻碍你的山。)
关尔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在《圣经·诗篇》,原句是:“Flee as a bird to your mountain”(像鸟飞过你的山)。
当然关尔已无法去考究这位敬重的老师究竟是记错了,把wind当成了bird,还是她对人生有高一层的感悟,认为鸟终归没比风来得自由。但关尔认为是后者,风无影无形,就像老师一样,生前风来风去,死后又追随深海而去,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又最终归于何处。
“诶!小姑娘!”
小姑娘?这词新鲜,关尔莞尔转头,见是一群披着七彩丝巾的“七仙女”喊住了她。
也许是看她一个人还挂着一个相机,阿姨们热情四溢。
“哎呦,巧了巧了,这小姑娘长这么漂亮肯定很会拍照!”
“灵额灵额,美女脖子挂着相机咧。”
“不要不要,相机没有美图秀秀,用手机啊。”
“还有啊,不能用原相机,要用美图秀秀的轻颜滤镜,侬晓得伐?
关尔:“……”,说不懂会不会被打。
“肯定晓得呀,年轻人肯定比我们懂呀。小姑娘人美心善喔,将来一定能找个疼你的老公诶~”
阿姨们上来就是一顿七色彩虹屁输出,关尔盛情难却。
站着安静等她们摆完姿势,关尔无奈接过她选好滤镜的手机,直着身子刚要摁下拍摄键,阿姨们纷纷喊了起来,
“哎呦,侬这个角度不行的呀。”
“就是就是,往下嘛,小姑娘你太高了咧,蹲着身子才拍得好看嘛。”
“对对对,往后退一点,太近显脸大的咧。”
“往下往下,对对对,扎马步重心下沉。这样显腿长嘛,小姑娘站好了不要动。对对对,嘎灵额。”
关尔:“……”,生涯滑铁卢。
关尔听话往后退了几步,刚要喊“茄子”时,脚后跟突然踩到了个凸起的异物。她连忙往后看,见自己居然不小心踩到了来人的鞋子上。
“啊,对”,她慌忙抬头,“——不起。”
来人正是神色不虞的程屿。
“小姑娘你小心点啊!都快摔下去了!”
“小妹妹没事吧?”
关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半个脚后跟已经踩到了栈道之外,如果不是程屿在后头挡着,下一步她可能踩空。
“谢谢啊。”
关尔呐呐开口,连忙往前走了几步,匆匆交了作业。然而阿姨们依旧热情,应付不过来,连忙拽着程屿、抱着相机匆匆离开。
程屿插着兜走在后头,他今天没穿白衬衫,穿的一件灰色的兜帽卫衣。今天好像是刮了胡子,下巴留有淡淡的青,脸色倒比起前天胡子拉渣的样子精神了许多。
关尔走路习惯性有些摇摇晃晃,这不是说路有多难走,而是她走路喜欢东看看看看,一不注意就容易碰到路障。以前也是,所以俩人在路上走路很少并排着走,而是一前一后,后边的人踩着前头人的影子走。
程屿看她险些又撞上护栏时,终于没忍住,一把托起她的胳膊给拽回了主干道。
关尔不在意向他摆了摆手,一边拍照一百米下了栈道走上了那座横跨额尔齐斯河、被摄影师视为‘梦中情桥’的悬索桥。
此时已近晚上8点,太阳亲吻远处雪山,恋恋不舍西垂。
天空原本明亮的湛蓝变成稍显柔和的粉蓝色,霞光照拂在松软的米白色云朵上,欢快地层层堆积在一块儿。
关尔在桥面上的身影被无限拉长,又被一个颀长的身影覆扫过来盖住、湮没。
关尔回头侧看程屿,刚好见他神色不明地瞅着两人的影子发愣。
“你不是说进景区浪费门票钱吗?”关尔语气有些慵懒,她手扒在铁索上,头探出桥索去吹河面的风,乌黑的发丝一下子如曼妙的水草涟漪开来,“怎么还进来了?”
程屿隔着两个人的距离,跟她探出头吹风。
映照在河床底部的夕阳反射出亮光,带着水汽的暖光似乎给两人的身影镀了层金光。
“要你管。”
风卷来程屿的回答,关尔讶异回眸,见这人只是神情静默地盯着河岸,仿佛那噎人的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
出息了,噎人都直接不带技巧地噎了。
关尔换了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以前你——”
“关尔”,程屿转头侧目看向她,一字一顿道,讽刺道:“我说,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