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凑向人。
“你说自己没提前见过他,我就信?”
二人身高相似,对峙起来难分强弱。然而带着刺与锋芒逼近,得到的却是波澜不惊,霍子骥气恼又无奈。
转念一想,他嗤笑改口。
“你就不怕我以怀疑内鬼为由,把你揪出去惩戒示众?那样这个生日,我们大家谁都别想好过了。”
“那真遗憾,”择明哀叹道,“恐怕不止是霍先生霍夫人会失望,艾文也会伤心的。我还想在那天,带着他灵魂依存的纪念品,一起聆听声乐盛会。”
再听‘艾文’名字,霍子骥难免默然。
语气轻飘飘,不像威胁和警告。
但就是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再辨其中利弊。
林威廉主动递橄榄枝,高品质鲜花点缀莱特·莱恩无偿供应,且这‘供应商’是怀着诚挚的心相助,绝不会在宴会上惹是生非的。
作为主办者,他简直是坐享其成。
纠结难分的问题,再次回到那一点上。
“你真让人困惑,”霍子骥如实道来,“有时候我看你为了霍骊是什么都能做,卑躬屈膝像条狗。有时你又无所谓,专搞稀奇古怪的东西。作为霍家人,我不得不盯紧你了。”
择明的回答,仅是一句。
“或许……我所做的,不只是为了霍骊小姐一人呢。”
不只是霍骊?
好比信件末尾煞风景的大块墨渍,答复言不尽意,令人扫兴却又好奇更重。
霍子骥终于抽回纸,将香水瓶塞进衣领。
“行,就让我看看你这怪胎回掀起什么风浪。邀约我应下了,我都能预估到那瘫床上的老头高兴得会疯。不过我最后还是强调一遍,那天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别想逃过。”
狠话刚放完,霍子骥倒进躺椅却很快坐正。
原因在于择明拿出的满箱工具。
上回他被科普各种制香知识,十分里竟也听去八九分。本来抱着试一试,来找茬挑刺的心态,谁料这‘课’听得一发不可收拾。
事实证明,当枯燥原理与人文故事结合,死板规矩穿插其余乐趣,很难放弃倾听。
两小时转瞬即逝,被送出门时,霍子骥摸上脸颊才惊觉自己笑僵了脸。
笑都是真心,而非无懈可击的伪装假面,影响才会如此之深。
回忆自己上一次无忧无虑,开怀大笑的情形,却只得到模糊画面。霍子骥深深呼气,一脸惘然。
花房里,择明呵气吹熄烛火,搬出躺椅露天欣赏夜景。
沉醉璀璨星光良久,他点头若有所思道。
“要不然,下个月练习织围巾好了。我一直没上过手。”
【系统Z:我倒不知道,您爱好涉猎如此广泛,主人】
“针织技术里可有着大奥秘,Z。”
他笑盈盈解释着。
“当第一针开始打好基底,下一针必须衡量好度,有充分把握才可继续,否则整条成品都将从这开始松散无度,糟糕透顶。”
认真向系统盘算着秋季要织几条,选什么颜色哪种毛线料,择明阖眼浅眠,黎明未至就先醒来。
尽管不用再给孩子们上课,可他依然会在庄园遇见伊凡。
从对方口中他得知,戴维被家族的人找到时伤缝了二十几针,昏迷数天醒来,突然精神失常了。
平时戴维还算正常,生活也能自理,可一旦受刺激发起狂来,连亲兄弟都砍,嘴里反复喊着‘毒蛇’,‘是真的蛇’,惊恐且歇斯底里。
这似乎使他家族怀疑帮派内有谁针对戴维,忙着各种对峙,企图找到可恨的真凶。
四下无人,择明收拾一张张凌乱画纸,将已完成的稿纸卷起。
其中一张铅稿,五官不明的男人脸如破茧开裂,娇嫩柔美的双翼从中舒展开来,美丽又怪诞。
干净桌面铺开崭新画纸,他稍作整顿坐下,开始构思。
【系统Z:您准备要作画么,主人】
择明:“这显而易见,Z。我想你下一句就是问‘您打算画什么’。为节省时间,跳过不必要的话题,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在准备问候二少爷的登门礼。”
想了想,他面露惋惜。
“生日上如果有亲人缺席,霍小姐会失望吧。”
自打上次与霍昭龙争吵后,霍子晏又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成不理人不出门,死气沉沉的地洞小鼹鼠,甚至直接人间蒸发玩失踪几天。
不过据年龄较大的下人猜测,他应该是去母亲安葬的墓园。
那是霍昭龙唯一亲自参与设计,全程监督的霍家地产,安葬着他亡妻忠仆,以及关系较好的远房长辈。
以前心情不好,或与霍昭龙闹矛盾的时候,霍子晏总爱去墓园旁的别苑住上十天半个月。而昨天凌晨,霍子晏被目击到从偏门回来,风尘仆仆,颓然又狼狈。
着笔时沉思,下笔是滔滔不绝。这是择明一贯的‘坏毛病’。
“你知道么,Z,鼹鼠是种很敏感的动物。超灵敏的嗅觉相当于无人企及的天赋,可正是因为太敏感,它们才会更愿意,或者说只能匍匐地底。”
“动物很大程度上依靠五感存活,但其中一种若是过强,反倒增加了艰辛负担。”
“所以,傻人有傻福,这道理大方向上准没错。”
得出结论同时停笔,他卷起画卷。
【系统Z:我对此表示怀疑,主人】
“那我们来实验证明一下?”
带着画作和跃跃欲试的期待,择明一路畅行,来到霍子晏所在的四楼。
卧室门很小一扇,敞开着看不见人。
对面画室大门紧闭,证明其所有者确实在里面。
择明正准备敲门,一名女仆端着托盘,闷闷不乐上楼。
转弯与择明不期而遇,她先是一惊,随后语无伦次。
“啊马夫、呃,莱特少、莱恩先生。”
一句话里换了三次称呼,择明右手握拳抵在唇前,笑声温和。
“莱特就行。”
女仆的慌乱被这笑声一扫而空,也不再拘谨,轻声问他。
“您上来是有什么事么?”
择明示意手中画卷,同样小声回答。
“来给二少爷送东西。我听说他最近食欲不太好是么?”
年轻女仆一下打开话匣子,将他拉到楼梯口,尽情发牢骚。
其中包括霍子晏昨晚不顾执事劝说,在大厅翻箱倒柜,差点拿刀毁了那副《金秋之海》,喝酒上楼后莫名其妙打砸东西,绝食到现在。
“那画被划了这么长一条,多可惜啊。老爷要是知道了,肯定大发雷霆。”
女仆打开双臂比划着,接着叉腰摇头哀叹。
“我要被烦死了,梅尔夫人警告我,如果我没当面送给二少爷,就不准我回去吃饭。可万一二少爷发起脾气来,把我打一顿、或者也在我身上划一刀怎么办。”
目光在托盘上停留几分,择明出声道,“二少爷素养好,不会做出伤害他人的事的。但他现在心情不佳。不如你把它给我,我帮你送进去吧。反正我也是要找他的。”
女仆眼睛一亮,得救般将任务交给他。
目送人彻底走远,听不见声音,择明轻叩门板。
“子晏,是我。”
门后没有声响,他特地等了一段时间才继续道。
“你不留消息离开那么长时间,我很担心你。”
“你若真不想见我,那让我先看一眼你,把东西给你再走。”
细微动静愈发靠近,听到门锁被解,择明应声缓缓推门而人。
厚重窗帘隔绝户外太阳,屋内的空气浑浊而沉闷,霍子晏在中央背对他,指着桌子。
“东西……放那吧。”
霍子晏嗓音沙哑,不知是因为烈酒还是宿醉又哭嚎过。
将托盘连带画卷放在桌面,择明悄悄向人靠近,可察觉到他动作,霍子晏立即转身朝壁橱奔去。
双手撑在粗糙砖石上,蹭破皮肤,霍子晏呼吸急促,试图加重语气。
“我说了,放那就好。你、你可以出去了、出去!”
喊声仿佛震得玻璃响动,亦令他自己双耳嗡鸣,头脑眩晕。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那瞬间,无止尽的失落与悔恨再次将他包裹,抽空所有支撑力气。
蒙胧泪眼看向母亲的画像,庞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心脏捏紧。
一瞬缓解窒息感的,是后背突然覆上的手掌。
“你现在很累,子晏。”
“你需要要休息了。”
堪堪两句,有着安眠曲的魔力,霍子晏顺势向后倒,被依托着放在软榻上,但呼吸依然急促。
“莱特,你——”
“嘘……”
话被抵在他唇前的食指止住,他眼角的泪水也被散发紫罗兰香的手绢擦拭。直至最后的颤动被安抚,他也被困意彻底击溃,望着对方模糊的脸。
记事以来,他卸下担子,全身放松的速度从未如此之快。
像回归人们天生眷恋的母亲怀抱,可舒心安眠。
“我很抱歉。”
意识涣散中他又一次道歉,可情绪却比之前更深,用句亦不同得奇怪。
“对不起,莱特,我……我们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