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户开着,初夏的风从窗缝中拂进来,吹动书桌上摊开的纸页,也轻轻掀起那张薄毯的一角。
乔燃站在洗手池边,把空饭盒收拾进托盘。她顺手扫了一眼垃圾桶,注意到里面有一张揉皱的纸巾,还有一截被压扁的香蕉皮。她停了一下,视线又转向床头柜上的空水杯——是他自己喝的。
她没出声,只是默默地将这些细节收进心里。
以前每次喂饭后,她都要帮他擦嘴、收拾、倒水。他总坐得直直的,像一个等着被服务的人,从不主动。可现在,这些动作都开始被他自己做了。
习惯是一件悄无声息的事,变了才发现。
*
褚行昭坐在沙发上,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家居运动服。浴袍已经换掉,毛毯也没有铺。他腿上搭着本薄书,低头翻着,好像只是随手看看,但手指停在页角,已经很久没动了。
乔燃看得出,他在等她注意他。
“吃完了?”她问。
“嗯。”他抬起头,看着她,声音低,却透着少见的清醒和镇定,“谢谢。”
乔燃放下托盘,在他对面坐下:“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早上心情好。”他笑了一下,语气温和。
她扫了他一眼,忽然挑眉道:“你今天是不是想干什么事?”
褚行昭没接话。
他只是将书合上,慢慢将手撑在沙发边缘,身体往前倾了一点,像是在试探某个动作。
乔燃本能地绷了一下,眼神盯住他的膝盖。
然后她看到——他站了起来。
动作不快,但非常流畅。他的双腿微微曲起,重心下压,躯干稳稳地立住。光线透过他背后的窗帘落下来,勾出他肩背隐约的线条。
没有扶手,没有搀扶。
褚行昭站得像是习惯了很久。
接着,他慢慢地迈出第一步,脚掌稳稳地贴在地毯上。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步伐不急不缓,既不摇晃,也不僵硬。走到窗边,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样你看清楚了。”
他语气平静,像是报备什么平常事。
*
乔燃没有动。
她确实早知道他能动,能站,甚至能走——但她从未真正见过。
那种冲击不是震惊,而是一种缓慢浮起的不真实感:像是一直活在某种设定里的角色,有一天忽然站起来,走出了剧本。
她望着他站立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复杂情绪。
她太习惯他坐着、躺着、被抱、被扶了。
太习惯那个需要她帮他翻身、帮他清洁、帮他在深夜忍痛灌肠的“褚行昭”。
而此刻,这个人正站着,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健康人一样,呼吸、移动、说话。
她心里某个习惯多年的位置被松动了。
*
“你今天怎么突然决定走给我看?”她开口,声音不紧不慢。
“我不想再在你面前装了。”他回答得直接,“你知道的事,我就不想再藏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我们之间已经不是志愿者和病人了。也不是照护和被照护。”
“我不想你再每天帮我做这些事,好像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乔燃没回应,只轻声说:“你走得很好。”
褚行昭看着她,眼底有轻微的松动。
他原以为她会表现出些许情绪起伏,哪怕是迟疑、哀伤、恍惚也好。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他,眼里平静,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看懂了他”的人。
*
“我陪你训练。”
他看她:“现在?”
“现在。”她伸手,把他身后那张折叠椅搬到墙边,“你走来走去太随意了,姿势全错。”
“是你来教我?”他配合地转身。
“我专业。”她斜他一眼,“你不是自己选的我。”
“是我求来的。”他说,眼角带着一抹笑意,“但没想到你真留下了。”
*
训练开始很简单。
她让他沿着墙体缓慢直线步行,然后转弯,再重复。每一步都要稳,每一步都要注意膝关节不要乱晃。
他动作不算标准,但配合度极高。乔燃看得出来,他不是没练过,而是练得太久,一个人摸索出来的节奏已经变成了肌肉记忆。
她站在他左后侧,不碰他,只在他重心晃动时提醒:“脚尖别外八。”“躯干别晃。”“膝盖收住。”
他安静地听着,不争不辩,一步步走完。
走到第三组时,他肩膀微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扶了一把。
他低头看她,眉目里有点被提醒后的倦意,但又藏着笑意。
“你还习惯我摔。”他说。
乔燃没否认:“你以前摔得太多。”
“那以后不摔了。”他说,“我得站起来了。”
*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没说话。
风声从窗边缓缓扫过,将两人之间的空隙吹得柔软、通透。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站在她面前,不是以一个“病人”的姿态,而是一个有骨、有肉、有意志、有回馈的完整的人。
而她也终于在那个“扶他起来”的动作之后意识到——她并不需要再将他当作需要拯救的人了。
他已经在重新走路,而她愿意陪着他一起练习。
不是照护。
是同行。
*
训练结束后,褚行昭靠着沙发坐下,一边拉伸腿肌一边喘着气。
乔燃蹲在他脚边,手指搭在他小腿外侧,检查他训练时是否肌肉用力不均。她动作熟练,眼神沉静,带着一种“不是医生胜似医生”的干练。
“左膝稍微发力过猛,下一轮注意一下。”她语气平稳,“你其实不用每次都急着走快。”
“我没急。”褚行昭半靠在沙发上,声音微哑,“我只是在你面前会想快一点。”
“为什么?”她没抬头。
“因为我怕你觉得我慢。”他顿了顿,又笑了笑,“以前你推我轮椅,我走不快,现在你陪我走,我还慢,就太没诚意了。”
乔燃抬头看他一眼:“说实话,你还是坐轮椅的时候听话些。”
“是吗?”
“嗯,那时候你至少不会和我抬杠。”
“可你那时候不是挺喜欢我杠不动的样子?”
她哼了一声,没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