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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胡婆婆院里的栀子花总开得比别家早,甜香能漫过整条石砖路。
记忆里的蝉鸣忽然清晰起来。
“竹西来——”胡婆婆掀开竹蒸笼,金桔色的桂花糕在晨光里泛着蜜色。她故意将青瓷盘举高,新熬的桂花蜜顺着糕身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琥珀色的小水洼。
小竹西踮着脚去够,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婆婆最好了!”发髻上的红头绳随动作晃成两团火苗。中年妇人倚着门框笑,鬓角银丝在穿堂风里轻颤:“胡姨可别惯坏了他。”
胡婆婆的布鞋碾碎一地晨光,将瓷盘稳稳放进小肉手里:“竹西莫急,灶上还煨着枇杷露。”檐角铜铃叮咚,惊起几瓣沾露的栀子,正巧落在妇人褪色的蓝布围裙上。
那日阳光斜斜切过天井,将三个人的影子揉成温暖的一团,嵌在斑驳砖墙上。
直到某个蝉鸣刺耳的午后。
……
“啊呀,什么东西。”舞七突然被绊了一下,扶了一把鹿竹西才没跌倒,她低头望去,“啊啊啊!!!”她厉声尖叫着跑到鹿竹西一侧。
舞七的脚下有一颗人头,脖颈处血块四溅,虽然头发脏乱,面容早已灰白泛青,眼珠泛红突出,但她依稀能辨认出似乎是当时商文皓师妹身边跟的男人之一。
“原来你真没杀人。”鹿竹西如释重负,但释然的表情似乎又蕴有一丝失望。
“你什么意思?你还是怀疑是我杀的人?”舞七生气。
“我当然怀疑你杀人了。”鹿竹西紧盯着舞七的眼睛,“你也没理由生气,假若是你,在路上看到三个人躺在一起,一个尸首分离,另一个死相诡异,而最后一个双手沾血,像是睡着了一样,你会怎么想?”
“我为什么要想?跟我又没什么关系,走开就好了。”舞七道。
“好吧,那我们是不同的。”鹿竹西耸耸肩。
“你刚才说我们三个人躺在一起?那为什么我醒的时候,女人的尸体在草边,这个男人的头在这里?”
“当然是我搬的了。”鹿竹西得意道。
“所以你故意让我看见尸体,引导我走到人头的旁边?以此来试探我的反应?”
“我没办法,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果我真的是凶手呢?你不怕你这一连串的动作会激怒我吗?我既然能杀了那两人,为什么不能杀了你呢?”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鹿竹西冷笑,从袖中一把匕首,刺向舞七的脖子,“看招!”
舞七迅速出腿,猛地踹向鹿竹西的手,“啪!――”匕首掉在地上。她丝毫不给鹿竹西反应的时间,一脚踹向鹿竹西的肩膀,鹿竹西吃痛地闷哼一声,紧接着她的拳头如狂风暴雨般猛烈出击,泄愤似的打在鹿竹西的身体上,“你还看招起来了?你想杀了我?”
舞七醒来后周围一系列的变故彻底击垮了她的心里防线,如惊弓之鸟,将委屈与愤恨通通砸在鹿竹西身上,“你这小子才多大呀,你就想杀人!”
“我开玩笑的……哥哥别打了,痛,痛死了!别打了!”鹿竹西抱头蹲下大叫。
“开玩笑?玩笑能这么开吗?你骗谁呢?”舞七怒叱,加重了拳头的落下。
“是真的开玩笑……别打了,匕首是木制的,伤不了人……”鹿竹西半哭道,几乎放弃了抵抗。
闻声,舞七停了下来。
“暂信你一次,再敢骗我,有你好果子吃!”她捡起匕首,抚上匕首的银色刀锋,触感温润粗糙,纹理看起来模糊,凹凸不平,确实是木制,她摊开手,指上还沾了些许银灰。
“……”舞七冷静了下来。
“我就说没骗你吧。”鹿竹西委屈道,指着自己的肩膀,“看你把我打的,痛死了。”
“对不起。”舞七无奈,“是我冲动了。”
“一句道歉可不行。”鹿竹西又得意了起来,“你不是认识丐帮帮主吗?带我去丐帮疗伤,万一我被你打出了内伤怎么办,你得对我负责。”
“好。”舞七答应,本来也打算带鹿竹西去丐帮。
突然鹿竹西踉跄一晃,似是要倒下,舞七急忙接着他,“对不起,不要紧吧?”
“其实还好。”鹿竹西摇摇晃晃,像一片叶子随时倒下,他倚靠在舞七的身上,“可能是旧伤复发了,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就好。”
“你还有旧伤?”舞七惭愧不已,心疼地揽住鹿竹西,转念一想,“不对呀,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旧伤?莫非跟你讲的那个胡婆婆有关?”
“是有关。”鹿竹西好了一些,不再摇晃,擦去了额间的冷汗。
“是她打的你?!”
“……不是。”鹿竹西苦笑着闭上眼睛。
……
胡婆婆总说茉莉沾了脂粉气,不如她院里栀子清贵。可那年立夏,她偏折了满篮栀子花送娘亲,说能镇惊安神。
“婆婆带你去赶集可好?”胡婆婆蹲下身,银镯碰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她指缝间残留的桂花糕甜香,混着新买的槐花粉头油味,“咱们吃最新鲜的桂花糕,喝林梅汤……”
小竹西记得自己被抱上牛车时,胡婆婆往他嘴里塞了块松子糖。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渐模糊,梦里飘来娘亲炖的鸡汤香,混着胡婆婆身上经年不散的药草味。
……
“怎么了?”舞七问,“为什么不说话?”
“胡婆婆答应带我去集市上玩,给我买了桂花糕,她知道我最爱吃的就是桂花糕了。”鹿竹西抱住舞七的肩膀,像在讲一个跟他无关的故事,“她知道我最喜欢她了,她对我最好了。”
“但她骗了我。”鹿竹西语气轻轻。
……
谁也没注意胡婆婆绣鞋沾着城外黄泥,裙摆总染着马厩特有的草腥。就像无人察觉,她夸小竹西眼仁黑得像上等徽墨时,指甲正深深掐进掌心。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将柴房洇成混沌的墨色。冷水泼面时,霉烂稻草的酸腐气裹着地窖特有的阴潮直冲鼻腔,小竹西呛咳着蜷缩成团,后背紧贴着长满霉斑的土墙。铁链拖地的钝响碾过青砖,瘸腿男人每走一步,左脚那截木义肢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小竹西低头看着浸透前襟的冷水,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娘亲——她绣着栀子花的裙裾擦过门槛,花香混着药渣的苦涩在小满的风里忽浓忽淡,转眼就被暮色吞没。
“这娃儿眼睛生得好。”男人粗糙的手指掐住他下巴,“爷玩腻了卖给城西戏班子,能换三坛烧刀子。”锁链哗啦坠地,惊起梁间栖着的灰鸽子,扑棱棱撞破窗纸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