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舟视线短暂地凝固了一瞬,仿佛被什么冻结住了一般,缩在袖子里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了。
天底下有谁面对自己口口声声恋慕的人,会沉着得这般不近人情呢?
骗子。
小腹传来坠胀一般的剧痛,一股热流不受控制涌出。
商珞短暂地僵硬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这该死的癸水,早不来晚不来,偏上赶着这时候来给她添堵。
商珞头皮一阵发麻,今日她光顾着化装了,临出门时只来得及带些惯常使的暗器,并不曾携带速效药。
好在第一日量并不会太大,咬咬牙勉强倒也能撑过去。
商珞正了正坐姿,想让自己舒服些,一抬眸却撞上一道冷若秋霜的视线。
陆棠舟面罩寒霜,眸光晦暗不明。可商珞和陆棠舟相处太久,她知道这是陆棠舟愤怒的表现。
她差点忘了,陆棠舟虽然是一个藏不住底牌的赌徒,但同时也是一个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赌徒。
太阳穴隐隐胀痛起来,商珞感觉到脑子一阵昏沉,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容许她继续揣度。
也罢。
商珞疲惫地想,横竖过了今晚,这牌桌便要掀了。
陆棠舟手里还有什么牌,又有什么要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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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珞同陆棠舟抵达陵阳公主府时,离开席尚有一段时辰。
宾客们正三三两两地聚着闲聊,陆棠舟一露脸,登时引来不少侧目。
不仅仅是因为土地清丈的龃龉,更因为士庶之别——国朝开朝之初虽以科举制拔擢寒门,门阀之念却并未因而弱化,士族与寒门官员之间便如泾渭二水界限分明,士族的筵席绝不会邀请寒门,寒门的雅集也不会出现士族的身影。
但陵阳公主一贯不拘俗规,所以陆棠舟的存在,尽管多少显得不伦不类,但也不足为奇。
陆棠舟面相本就清冷,此刻眉宇间更是笼上一层寒霜,倒真有几分像夺魂索命的罗刹,途经之处连周遭空气都无端冷凝了几分。
这气势实在过于迫人,本还闲言碎语的宾客言谈声不自觉压低了,甚至自动避让出条道来。
不多时,陵阳公主携着驸马款款而至。
陵阳公主头戴银白牡丹冠,簪以翟凤钗作为点缀,身着乳白千褶襦裙,外罩天青色缀珠大袖霞帔,远望便如碧波浩淼中冯虚御风的神女。
对于陵阳公主的年纪而言,这身打扮显然是有失庄重的,不过由于公主保养得宜,竟分毫不显违和。相比之下,身侧与她分明是同龄人的驸马倒似隔了辈一般。
众人向公主与驸马见过礼后,晚宴正式开始。
丝竹之声悠然响起,舞姬和着曲调翩然起舞,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1]满堂喝彩声将气氛推向高潮。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陆棠舟坐在角落,幽深的眼眸随着变换的光影明明灭灭,神情依旧漠然。
唯有骨节匀称的左手,不时地探向酒壶,不过往往还未触及把手便又收了回去。显然陆棠舟想借酒消愁,但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饮酒。
金刚蛊嗜酒。
宿主一旦饮酒,便会迅速失去意识。只不过,这种神智的丧失并非商珞同独孤晋先前宣称的那般,是由酒精麻痹引起,而是由于金刚蛊的发作导致。
换言之,饮酒只会加剧金刚蛊的发作,且发作后宿主的功力较之未醉之时将会大为增长。这也是商珞从钟离雁那里听来的。
陆棠舟酒壶中所盛之酒,已经由清酒叫独孤晋画蛇添足地替换了成北凉的烈酒。
此酒闻起来与寻常清酒别无二致,但不出三杯必醉无疑。
陆棠舟尽管心不在焉,却也不至于丧失该有的谨慎,先前齐向陵阳公主敬酒时,他便在衣袖的掩护下偷偷将酒倒了去。
好在陆棠舟平素几乎滴酒不沾,对两种酒之间的差异并不敏感,才不至于打草惊蛇。
只不过陆棠舟这番欲饮又止的动作,在对面化装成侍卫的独孤晋看来却无异于有意吊他胃口,阴森森的目光恨不得在商珞身上捅出两道窟窿。在副阁主陈寅的挑拨下,昨日他又收到雍王差人送来的问责信,重压之下他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
商珞本不想搭理,但独孤晋的目光令她本就不适的身子越发难受,只得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示意独孤晋将目光挪向主座。
此刻宾客正以位次尊卑依次向陵阳公主贺寿呈礼,公主则依着关系亲疏以及自己对礼物的喜好程度赏赐等第不一的佳酿。
照这么下去,陆棠舟献完礼之后也将得到公主的赏赐。按照规矩,他必须当面敬酒谢恩。
众目睽睽之下,这酒陆棠舟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届时在酒里头再做手脚,才算真正打蛇打到七寸上。
陆棠舟上前贺寿时,席已过半。
对于风花雪月以外的事,陵阳公主向来是不关心的,不过由于陆棠舟的“丰功伟绩”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对这个名字也有几分印象,“哦,你便是陆相家的郎君了?”
陆棠舟拱手再拜:“正是。”
陵阳公主眼波略感讶异地一转。她与陆秉谦并无交集,按理说陆家的郎君并不应当出现在此处。
不过陆棠舟这副皮相实在太惹眼,仅仅只是往人前这么一站,便似画里走出来的谪仙,整个厅堂一瞬之间都萦绕出几分出尘的气息,再追问前因后果,倒显得坏了气氛。
“臣微贱之身,蒙殿下不弃,躬逢胜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然臣才疏学浅,身无长物,久闻殿下与驸马鹣鲽情深,心有所感,斗胆拙作一幅,敬奉殿下,聊表心意,望殿下笑纳。”陆棠舟的话说得漂亮,语调却没有什么起伏,就好像跟前竖着一张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稿纸,他只是照本宣科地念了出来。
随着画卷在商珞手中徐徐展开,原本已有些微醺的陵阳公主,目色竟是逐渐清明,定睛凝睇起来。
不止是陵阳公主,坐席靠近主座的宾客,也纷纷将将目光聚焦在画作之上。
商珞不免好奇,垂眼往下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