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从茶馆赶回寓所时,远远便瞧见一辆通体繁贵富丽的马车停靠门口。
幕帘掀开,一身着明紫色直??的青年踏下马车,行止优雅雍容,风流韵致,显是某位世家大族的郎君。
青年自袖中掏出一张名帖,递给门房:“平京顾清嘉,前来拜会,劳烦通禀。”
商珞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头,还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借着进门的功夫,商珞打量了一眼这位三下五除二便识破她暗杀手段的顾氏少家主。
顾清嘉面若秋月,色如春花,眉目疏朗,比之陆棠舟少了几分不近人情的清冷,多了几分鲜衣怒马的意气。
如果说陆棠舟是数九寒天,那么顾清嘉无疑是阳春三月。
商珞微微欠身,算是见礼。
“且慢。”
前脚刚踏进大门,商珞便叫顾清嘉叫住。
顾清嘉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商珞:“我听闻,陆郎中为了一个女使,先是在上京折了崔家三郎一条臂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王振大打出手,当不会便是你罢?”
“顾少卿严重。霜叶位卑貌陋,万死不敢当这祸水之名。”
少女低眉敛目,敛衽屈膝,气度却是从容沉静,不卑不亢,丝毫不见“位卑貌陋”的羞怯,引得顾清嘉不由收起心思,细细审视起来。
少女一袭鸽灰窄袖襦裙,简洁的双环髻上没有一丁点配饰,远看便如一抹极浅淡的阴影,可即便是这样朴素的打扮,也难掩其昳丽的形貌,尤其是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日光下隐隐流转着波光,若是一直盯着看,很容易被勾去魂魄。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陆棠舟这个冷心冷情的活罗刹,竟会为此女动了凡心,冲冠两怒。
“顾少卿,可还有事?”
顾清嘉恍然回神,正了正面色:“无事,你且忙去罢。”
与顾清嘉打完照面,商珞回到卧房。
商珞利落地锁好房门,将床脚旁的木板挪开,一碗底粗的洞口赫然眼前。
商珞侧伏在地,一边耳朵紧贴住洞口。
陆棠舟初到平京买下这间宅院时,因多年无人居住之故,宅院早已荒芜,一应设施亦不够完备。自鬼市回来后,修葺之事总算提上日程,可随即陆棠舟却因公务缠身焦头烂额,无暇理会,这间宅院的修葺事宜,也就顺理成章交给了商珞操办。
借由翻修地龙的契机,商珞买通工匠,在陆棠舟的书房及寝房底下各埋下实心铜管一根,直连她如今这间卧房。
经由金属传声,她即便足不出户,亦能时刻监听陆棠舟的一举一动。
“顾少卿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不多时,铜管另一头传来陆棠舟的声音,
陆棠舟的语气冷硬疏离,仿佛与顾清嘉素不相识。
顾清嘉喉头一鲠,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三年前,陆棠舟在英国公的安排下入文渊书院求学。因传闻之故,众学子对其避之如洪水猛兽,不过也有例外,便是顾清嘉。
而顾清嘉之所以会成为这个例外,则是因为在文渊书院每月一度的比试中,陆棠舟总是稳居榜首,而他哪怕拼尽全力,仍旧不能撼动陆棠舟地位分毫。
顾清嘉自幼在众人“芝兰玉树”、“麒麟之才”的恭维中长大,横空冒出一个比他更为出类拔萃的陆棠舟,如何能服气?
顾清嘉隔三差五找陆棠舟切磋,一来二去二人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此事叫顾清嘉的父亲知晓,当即来信责令其与陆棠舟断绝往来。
身为顾氏少家主,顾清嘉的一言一行某种程度上也代表顾氏的立场,所以哪怕是与人结交这等小事,也不可能全然依照自己的心意。
自此顾清嘉与陆棠舟渐行渐远,出了文渊书院后更是再无联络。
思前想后,顾清嘉还是开门见山:“陆郎中可知,王振前日在‘须尽欢’酗酒过度,坠楼身亡?”
“略有耳闻。”
“王振之死,并非意外。”
顾清嘉一边说,一边审视着陆棠舟的神情,但见对方古井无波的眼中掠过些微疑惑,似乎当真不知情。
见陆棠舟并不接话,顾清嘉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将当日案发细节详述了一番。
“凶手作案手法娴熟,计划周全,行事缜密,必定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而有能力雇佣,或者说豢养这样一个杀手的人,必定非富即贵。”
“王振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以幕后主使的身份地位,对付他完全不必采取这等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
“只有一种解释,”顾清嘉深深凝视着陆棠舟,“王振与主使之人有很深的过节,深到只要他有个三长两短,旁人头一个便会想到主使之人头上。”
陆棠舟一言不发地听顾清嘉说完:“顾少卿言下之意,怀疑陆某是真凶?”
“从作案动机上来说,陆郎中你的嫌疑的确最大。”
陆棠舟微微冷笑,讥讽道:“陆某竟不知,大理寺办案如今仅凭动机,不讲证据了。”
“我的确怀疑过你。”
顾清嘉坦诚,“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你若当真有心使此等阴私手段暗杀王振,绝不会在大庭广众对他大打出手,将你们之间的恩怨闹得人尽皆知。”
陆棠舟长睫半敛,情绪莫辨。
“可是陆棠舟,我信你为人做事坦坦荡荡,不代表旁人也这么想。”
“顾少卿到底想说些什么?”
“王振之死,我会按意外结案,”顾清嘉道,“一来,此案背后牵涉只怕不浅,过早公布真相只会打草惊蛇,二来,”
顾清嘉顿了顿:“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不希望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影响土地清丈。”
作为曾经的挚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陆棠舟的胸襟抱负,也没有人比他更惋惜陆棠舟的明珠暗投。如今好不容易官家肯委陆棠舟重任,他当然希望陆棠舟做出一番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