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僵持着,赵庭榕艰难地吞咽,“你……”
“你能听见吗?”夏明桥打断他,明明是询问却不等答案,自顾接下去,“他在哭,哭得很伤心,嘴里喊着疼,好疼,好想死,一会儿又说,不能死,我不能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说,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说,他是死而复生,还是一直活着呢?”
“你说,我和他是同一个人吗?你们要找的人,是他,还是我?”
浴缸里的水放满了,溢出来流得满地都是,热气氤氲,镜子蒙上一层水雾。
“你说,我能替他做决定吗?”
躲在床底睡觉的小孩,踩着凳子学烧菜小孩,饭吃到一半被扔掉碗筷的小孩,没有一件合身衣服的小孩,扛着比自己两倍高的锄头下地的小孩,在坟茔前长跪不起的小孩……这样遍体鳞伤的小孩,我有资格替他结束这一切吗?
死亡会给他带来什么呢?他会更痛苦吗?会哭着喊疼吗?会一直磕头认错、哀求爸爸不要生气吗?
考上玢州大学,找一份好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什么样的工作才算好工作,多少钱才足够多,失去了发号施令的爸爸,谁来给他界定终点?
赵庭榕的喉咙仿佛被人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怕自己答错任何一个字,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明桥闭上眼睛,“抱歉,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您就当没听到吧。”
看护他泡完澡,赵庭榕紧急联系心理医生过来,夏明桥却什么都不肯再说,摘下耳蜗缩进被子里。
一家人聚在房门口,忧心忡忡地等候结果。
“根据您描述的内容和他的日常表现来看,极有可能是人格分裂。但他防备心很重,拒绝交流,情况比较棘手。”医生沉吟许久,补充道:“只能先配合药物观察,平时多和他说说话,迎合他的兴趣爱好,或者……尝试一下沙盘疗法,我认识一位经验丰富的治疗师,可以介绍给您。”
这天半夜,夏明桥突然发起高烧,被紧急送往医院。他病得更严重了,洗手、泡澡、晒太阳也不能让他打起精神。他长时间昏睡,进食困难,多喝点水都要吐,几乎快瘦成一具骷髅,只能在医院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窗外的枫叶红如烈火,病房里开着暖气恒温,夏明桥的手脚总是那么凉,需要经常用热水袋捂一捂。虽然也请了护工照料,但夏宛澄几乎事事亲力亲为,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精细。
可婴儿尚能长大,是鲜活的生命,夏明桥却在日渐枯萎,再充沛的养分对他来说也只是续命,而非促进成长。
为了方便洗漱,夏明桥的头发剃得很短,洗脸的时候用温水擦一擦就干净了。
夏宛澄帮他戴好帽子,柔声说:“宝贝,今天你的朋友要来看你。程霖,你还记得他吗?”
“他最近的状态不太好,可能认不出来你,请不要介意。”赵麒泽带领程霖穿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停在一间病房前,拿起门口的消毒液给彼此喷一喷,再敲响房门。
“嗯,没关系的。”程霖带着口罩,呼吸时眼镜会起雾。他抱紧臂弯里的花束,在心里斟酌等会儿见到夏明桥要说的话。
高考结束之后,夏明桥仿佛在一夜之间凭空蒸发,只听说他扭伤了脚,来不了班级聚会和毕业典礼。可高考志愿确认签字时没见到人,领取毕业证也没见到人,发消息、打电话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学校公布双一流大学录取名单之时,通知同学们抽空回校拍一张大合照,录像留念。夏明桥考取了玢州理工,程霖以为能见到他,结果依旧扑了一场空。
程霖也问过赵麒泽,得到的答复是夏明桥在国外旅游时弄丢了手机,需等回国补办电话卡之后才能有消息。
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赵麒泽回避他的疑问,坚持说让他再等等,等夏明桥回国再联系他。
这一等就等过了夏天。
九月份新生开学,程霖还专程跑了一趟玢州理工。他有一个在十六中的朋友恰巧和夏明桥同校同院系,从辅导员那里得知夏明桥并没有来报道。
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程霖又去联系赵麒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明明以前断联过的同学不在少数,自己与夏明桥也算不上多么亲近的朋友,想着干脆就算了吧。
可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想起和夏明桥一起赏梅的雪落之日,有时他早去几分钟,会看到夏明桥踩着他的脚印走来,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每一步都慎之又慎。
还有那些营养丰富的“学费”。夏明桥的边界感很强,讲究礼尚往来,如果拒绝他的回馈,下一次他就会拒绝你的帮助。
程霖心想,或许自己寻找的只是一个理由,好比问题与答案,无论对错,起码要有。
赵麒泽终于松了口:[他生病了,不方便见客。]
[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见你。]
又过去一个多月,赵麒泽才给他回复。他们约在医院门口会面,程霖差点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赵麒泽。
身形消瘦了很多,气质、言行举止,与几个月前相去甚远。
思忖间,病房门打开来,满头白发的女人笑容疲倦而温和,“是程霖同学吗?快请进。”
赵麒泽介绍,“这是我妈妈,姓夏。”
程霖见过夏宛澄,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保养得宜的女人竟然苍老成这副模样。他掩住内心的惊愕,礼貌地打招呼:“阿姨好。”
“你好。听说你在颂新读大学是吗?辛苦你跑这么远来探望小桥,先坐下来喝点水,我看看他醒了没有。室内比较热,你的外套脱了放沙发上就好。这里有纸巾,你擦一擦眼镜,都起雾了。”
病房布置是温馨的暖色调,活动区域十分宽敞,摆着沙发、茶几和电视,衣柜旁边放着轮椅和拐杖。厨房、卫生间、阳台一应俱全,配备两房,病床在大房间,小房间给陪护的家属休息。
“他醒着。”夏宛澄转出房间,笑容里多了几分喜色,“我跟他说过你要来,他在心里记着呢。这是给他的花吗?你可以带进去,亲自送给他。你感冒了吗?不感冒的话摘了口罩也没关系的。”
她絮絮叨叨,目光落向赵麒泽,“宝宝,爷爷奶奶他们快到了,去接一下。”
赵麒泽点头:“好。”
程霖踏进那扇门,脚步顿住,世界轰然倒塌。此后的无数个日夜,他都在庆幸自己坚持找寻那个答案。
程霖对夏明桥的印象还停留在毕业前白白胖胖的样子里,他还想着和夏明桥分享自己的减肥心得,让夏明桥不要浪费这一身好皮相,免得上了大学不讨女孩子喜欢。
他仔细算了算,也才五个多月没见。
“宝贝,你的朋友来看你了。”夏宛澄拉了张椅子靠近床边,让程霖过去坐,“小程,你和他说话的语速要慢一点……没事的,来,擦一擦眼泪,他看到你哭会不高兴的。”
程霖接过纸巾,哽咽着说:“不好意思,我……”
他擦干眼泪,深呼吸努力地平复情绪,走到夏明桥身边,笑容比哭还难看,“明桥……好久不见。”
夏明桥陷在床铺里,皮肤蜡黄,瘦得脱相,浑浊的眼睛转动,是呆滞又陌生地打量。
程霖还是崩溃了,哭得不能自已,分明是来探病的人,却还要病人家属反过来安慰他。
夏明桥不高兴,闭上眼睛不理人了。
赵麒泽挠他的掌心,“别装睡,要不要吃糖?”
夏明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赵麒泽忍不住笑,去拿置物柜里的糖罐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想吃哪种口味就眨眼睛。”
夏明桥今天想吃蓝莓味。
“你上次还嫌蓝莓酸,现在又要它。”赵麒泽吐槽,剥开糖纸投喂,“酸吗?”
夏明桥专心吃糖,没理会他。
赵麒泽轻捏他的手指,不依不饶道:“酸不酸?我还没吃过蓝莓味的呢,这最后一颗都给你吃了,你得跟我说说是什么味道。”
夏明桥看向糖罐,一眼就能看到好多深蓝色外皮的糖。
赵麒泽面不改色:“那些都是葡萄味的。”
夏明桥其实看不太清,很好骗,终于挤出一节短促的气音,“嗯。”
“嗯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太久不说话,语言能力会退化的,明天开始让爸爸妈妈从头教你学拼音。”
“……又闭眼睛,我等会儿就走了,你不抓紧时间多看我两眼,到时候想我想得睡不着觉,我可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