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吗。”夏明桥收回手,恢复平躺的姿势,把被子往他那边扯了一些,情绪依旧平和,“你想聊什么?”
赵麒泽愁肠百结,说不出口。
夏明桥安静地等待,呼吸很浅,不打扰他思考。他太久没有和别人同床共枕,近在咫尺的另一道呼吸声和隐隐传递过来的体温,比起不自在,更多的是新奇与恍惚。
赵麒泽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连声音都变得陌生,“你……能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吗?”
“以前?”
“对,就你小时候的事。”
“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你需要听睡前故事,我去拿语文课本挑一篇文章念给你。”
赵麒泽疑神疑鬼:“你把我当小朋友哄?还是你觉得陪我聊天浪费时间,不如起来学习?”
“我没这么想。”
“那就给我讲讲,什么都行,我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夏明桥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他的人生被割裂成几段,每一段都互相陌生,“好。”
他的语气鲜少起伏,让人难以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他有意抹除闵□□的存在,避免赵麒泽跟其他人一样去否定、指责闵□□的所作所为。
他不想再和赵麒泽产生矛盾。
也不提及奶奶,因为分别太久,许多相处的细节都已遗忘殆尽。
而闵□□去世之后的生活,是十分平静又普通的日子,说出来大概真的能让赵麒泽听睡着。
因此在他的叙述里,赵麒泽见到了一幅闲适自在的乡野画卷,永不褪色的青山绿水,干净无瑕的蓝天白云,不知名的野花野果,纯天然的瓜果蔬菜,繁星满天的夏夜,仿佛触手可及的月亮。
没有痛苦,却也感受不到快乐,唯有一片空旷沉寂的孤独,笼罩着朦胧的光雾,像一场虚幻的梦境。
赵麒泽好奇地问这问那,最后却拆穿他:“你在骗我,爸妈不是这样说的。”
夏明桥沉默几秒,“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
这句话的口气简直跟爸爸一模一样,赵麒泽被噎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的不多。”
“这是好事。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
“但对我来说,不清不楚的活着才是痛苦。”
“所以你这些天都睡不好觉。”
“嗯。”赵麒泽顿了顿,诚恳地说:“我想了解你之前的家庭,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你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假如我们没有被调换,我会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当然,如果这些问题触犯到你的隐私,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秘密,我能理解。而且我也担心旧事重提会让你难过,伤害到你。”
夏明桥说:“不算隐私,也不会伤害到我。”
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妈妈叫邹晓燕,二十岁的时候死于难产。她没有照片,我不知道她的长相。”
闵□□没带她回过老家,他们相识于工厂流水线,还没有结婚,怀孕是意外。
闵□□总是抱怨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打乱了他们的人生轨迹,像恶魔一样摧毁了本该幸福的家庭。
“爸爸叫闵□□,四年前因酒后脑出血猝死。他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偶尔会去工地干活挣钱。他喜欢喝酒,挣的钱除了供我上学,就是用来买酒。我有他的照片,你要看一看吗?”
赵麒泽闷声答:“不看。”
“好。”夏明桥并不强求,继续说:“奶奶的名字,我记不太清。她七十二岁那年上山砍柴摔了一跤,因为没钱送去大医院治疗,一直没能好起来,两个月后去世了。”
没见过面的母亲,亲人相继离世,赵麒泽无法想象,年少的夏明桥如何承受得了这些,“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都过去了。”
夏明桥的记忆模糊不清,往事就像一本脏污破损的日记,偶尔会缺失一些可能很重要的段落,偶尔又颠三倒四,混淆了时间。
不难过、不重要、无所谓,情绪是最没用的表达,因为无人在意,无人回应,无人安慰,所以他追求平和,追求孤独,追求自我的尽头。
可夏宛澄的出现扰乱了他的步调,接踵而至的一系列冲击也让他变得焦躁不安,偏偏又束手无策。
在此之前,他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痛苦,只是有时候会使不上劲,会想停下来,把目前当做终点。
越清楚,就越痛苦,他和赵麒泽不一样,他只能这样不清不楚地活着。
不能比较,不能深想,不能动摇。他分明已经在意识到危险时选择了规避,却还是被拽回来,交出最后一分微不足道的自尊。
“我听妈妈说,你小时候身体不好。”
“嗯。”赵麒泽声音艰涩,“我是早产儿,体质虚弱。”
如果没有被调换,他恐怕已经死在出生当天了,现在了解这些或许根本就没有意义。向来能言善辩的人,此刻却只会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夏明桥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我抢走了你的人生。你本该过得很幸福,却因为我的存在,失去了一切,还吃了这么多苦。”
终于把这个念头宣之于口,这个像玻璃碎片一般嵌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对着父母都无法说出来的心事,终于不再是秘密。
“这不是你的错。”夏明桥坐起身,把床头柜上的纸巾拿过来,轻轻放到赵麒泽的手上。
即便知道黑暗中看不清什么,赵麒泽还是难为情地别过脸,攥紧拳头嘴硬,“你给我这个干嘛?我又没哭。”
夏明桥嗯一声,“擦一擦手心,不用这么紧张。”
“……”
赵麒泽真的分不清他是单纯地体贴还是在阴阳怪气,“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
“秘密。”
赵麒泽:“……”
夏明桥说:“我没有觉得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人生。我所经历的一切也都不是你造成的,没人会责怪你,也请你不要自责。”
他甚至有一点庆幸,庆幸赵麒泽能平安健康的长大。在命运的安排面前,血缘关系其实也无关紧要,前路虽然多出了一些阻碍,但他不会因此改变目标。
“赵麒泽,你很幸福,以后也会一直幸福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