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顿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两份奏疏依次摆在岑琛面前:“你看看,这份是我拟得弹劾云襄节路转运使何常的奏疏,初步定的罪名是私通北戎,贪污受贿,克扣三州军备,以次充好倒卖军粮!”
“这一份是我弹劾襄州知州冯贤的奏疏,定的罪是勾结何常,欺君罔上,私通北戎,你看可有那些需要增减?”
岑琛接过奏疏没有看,转手放到了一边,反而取了放到桌案上的孝服换了上去,一边套衣服一边笑道:
“你这是打算一把火把枢密院烧了吗?崔俭和冯经听了不得气死!”
他说着语气有些沉重:“我奉劝你一句,你可要想好了再上报,尤其是定罪,更要慎重。且不论冯氏兄弟,光咱们扣下的何常便是枢密使崔俭亲自举荐的人,你说何常通敌,同样把崔俭也捎带了进去。他到时候被魏党和御史台攻讦,可会把仇都记在你身上。你这奏疏要是写不好,很可能伤不到崔俭分毫,还得罪了他。”
萧方铎叹息一声,良久方道:“你我皆知症结在枢密院,云襄节三州军政烂成这样,离不开崔俭的纵容!尤其是襄州边境互市的重启,更是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崔俭通没通北戎我不知道,但你我可是亲自在边境的鸣落河抓到的何常。他和北戎人交易的钱财货物,还有他那些属下,都在云州大牢压着,人证物证俱在!我说他私通北戎都是轻,就是说他是北戎细作,通敌卖国他都得担着!”
“你说的没错!”
岑琛捏了捏额角:“若是舅父还在我也不拦你,但魏崔两党本就水火不容,一方落难,另一方必要上去撕咬。现在皇帝新立,这个时候何常的案子送上去,无异于在滚油锅里扬水,势必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接下来崔党会将你视为眼中钉,你在朝中又没有根基,即使现在崔党不能拿你怎么样,日后的怕是少找不了你的麻烦!”
萧方铎静默须臾,沉声道:“我已经答应了云节二州知州要彻查云襄节路军政贪腐案,岂能食言?况且……”
说起这个萧方铎没有一丝惧怕,反而有些自嘲的笑了:“况且我一无亲族,二无朋党,有什么可怕?”
“你不怕我怕!”
岑琛没好气道:“你还没有亲族朋党?那我和母亲是什么?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你自幼养在长公主府?你这篓子捅出去倒是没什么,等过了孝期你和元嘉县主一成婚,拍拍屁股去封地了,可留了我们母子在上京被人记恨。”
萧方铎笑了笑:“谁敢记恨你们?”
“姑丈本就是文士清流,门生故吏在京任职者不胜枚举,姑母又是父皇唯一在世的妹妹,当今的太后都要忌惮几分,只要你不杀人放火谁敢说你们半句不是?”
“你……”
岑琛被他气半晌无言,许久后才开口:“所以你这奏疏到底打算怎么写?”
他停顿片刻,讽道:“我看看要不要给你准备副棺材!”
萧方铎似乎也是觉得刚才的话有些不妥,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别急啊,我也不是真的要将这些罪名都递上去,这不是再同你商量吗?”
岑琛斜了他一眼,萧方铎的脾气他再熟悉不过,看似是玩笑话,而他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决心。
岑琛哼了一声,从怀中取了一封信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
萧方铎接过看了须臾,不禁神色一变。
“这是北戎昆夜王写给枢密使崔衍的信?”
岑琛点了点头:“这是那日咱们在边境捉拿何常时,我从一个北戎首领那抢过来的!”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与我们失散的?”
“正是”
说起这个岑琛轻笑一声:“那天咱们在边境追捕与北戎人接头的何常时,我无意中在一个北戎头领身上抢到了这个,结果那几个北戎人跟疯了一样追着我砍,我那时身边没什么人,慌乱之下翻过了鸣风山进到朔北,差点死在那!”
此时他已经换好了孝服,站起身看着萧方铎,肃然道:
“你即已决定好将何常的事捅出去,我也不拦你,但我建议这封信先别往上递,冯贤也别弹劾,只把何常先带去上京,拟个贪赃枉法,克扣军备的罪名递上去,其余的不要提!”
萧方铎目光微沉:“你的意思是?”
云州破烂的府衙有些漏风,岑琛又刚沐浴完,腰上的伤口处又开始发寒了,他捂住了腰间的伤口,冷下语气道:“我的意思是先到上京看看局势如何,若是太后无意在此时激化与崔党的矛盾,只惩何常而不深究,那这封信便先压下……”
萧方铎蓦然明白了他的想法,续着他的话说道:“若是太后下令彻查,甚至有意借此将许王崔俭一派连根拔起,那这封信就是咬死崔俭的关键证据!”
要么不击,要么一击必中!
两人对视片刻,会心一笑,岑琛道:“知我者子初也!”
萧方铎笑笑不置可否。
“如此退可自保,进的话,太后那里必然会给你记上一功!你现在还尚未和元嘉县主成婚,待你们成婚之后,她念着旧情也必会给你寻个好的封地!”
他说得诚恳,萧方铎性情一贯寡淡,听闻此言不禁有些动容,半晌后方说道:“……多谢!”
岑琛放缓了语气:“你这便见外的了,你是我的我兄弟,又何必言谢?”
念及那丧报被萧方铎压了三日,两人深觉不能再在多做云州停留,当即决定明日便启程回京,之后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回京事宜,谈论完天已然是黑了。
岑琛迈步正要回住处,堂下候着的亲随钟来道:“公子,那位小哥怎么安排?”
“小哥?”
岑琛一脸疑惑:“什么小哥?”
“就是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小哥,现在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洗漱好住下了,但咱们也快回京了,您看是让她留在云州还是……”
岑琛恍然想起来他指的是慕之。
“你去安排一下,明日她同我们一起进京!”
“是”
钟来刚要下去安排,身后的岑琛蓦然又道:“对了,记得给她安排辆马车!”
钟来脚步一顿,回过头颇有些为难道:“这云州城连块像样的木头都寻不到,若说马车……”
那可能只有一辆了!
第二日,慕之抱着自己的包裹缩在马车边缘,尴尬的直用手指扣车壁。
不大的马车不但挤了三个人,还放了一张书案。
慕之抬眼望去,萧方铎手中拿着一本书卷正在看书,他一旁,岑琛正倚着车壁闭目养神,除了车轮旋转的吱呀声,车内简直安静的要命。
“那个……”
慕之清了清嗓子,忍了许久的她终于尝试着开口:
“能不能给我一匹马,我可以下车骑马!”
岑琛仿佛没听见,依旧闭目养神,一旁的萧方铎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落了回去。
没人搭理她。
慕之内心开始抓狂,这都是什么人,能不能说句话,她现在宁愿下去用腿跑也不愿意坐车了,在车外还能看看风景,喘口气,车里又闷又尴尬,一举一动都在他俩的眼皮子底下。
岑琛还好,毕竟熟悉了些,那个叫什么翊王的,说实话见第一面慕之对他就没什么好印象,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怪怪的,待人也是冷冰冰的,在车里带的连岑琛都不说话了,想到要这样待一路,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啊啊啊啊啊!不行,她要下车!
她要 下 车!
她——要——下——车!
正在慕之处于崩溃的边缘时,一直翻书的萧方铎忽然开口。
“汪春,准备一匹马!”
车外的人应道:“是”
慕之心中一动,随之松了一口大气,终于能下车了,她简直要在车里憋死了!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称谢,萧方铎蓦然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走出了马车。
“欸……”
慕之一脸懵然,不是给她的马吗?
车外,汪春很快便牵来了一匹马,萧方铎翻身上马,他看了眼绵延三里的队伍,随后目光转向队伍中徐徐而动的十几辆囚车,问道:“到上京要多久?”
汪春身侧,另一个亲卫冷枫说道:“照这样走,大概要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
萧方铎默默重复了一句,随后朗声道:“提速,一个月内必须到达上京!”
车里,慕之已经从最开始的不甘愤怒转为平静了,她抬头望向岑琛:“要不你也……”
她话还没说完,正在闭目养神的岑琛开口了:“我不骑马,腰上没好,颠得慌,你也不许去,老实在车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