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尘要离京,曲江青自然要来为他送行,两人一路并行走到了城门外,曲江青叮嘱他:“你独自一人在外,凡事记得要活络一些,在京中有老师护着你我二人,可出了这城门,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知道。”云海尘面无表情:“我又不是刚加冠的毛头小子。”
曲江青又似嫌鄙又似无奈:“嘴上说着知道,脸上还不是挂着这幅煞神模样!”他搭上云海尘的肩,老妈子似的语重心长:“大哥,巡案御史是替天子巡视的,不是去寻仇的,虽然只有七品,但各地方官员都知道这一职位的权利之重,没有人敢怠慢你,因此你就不能平易近人一些么?”
云海尘闻言将目光转向他,随后吊起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像极了一具刚刚瞑目的、安详的尸体:“这样?”
曲江青忍无可忍,一掌拍在他肩上:“我说你故意的是不是?”
云海尘的嘴角落回原处,懒得再应付此人:“你无非是怕我在外行事手段过于强硬得罪人,以至于有人暗中发难报复我。”
“哎……”曲江青语气和缓了下来:“你这不是很明白……”
他还没说完呢,云海尘就继续言道:“但我行事皆依照成宪为准绳,我若是不饶谁,那便是他不遵矩矱,活该犯在了我手底下。”
见云海尘说的字字铿锵,曲江青剩下的半句话噎在喉中,愣是再吐不出一个字,半晌后,才恨恨的憋出四个字:“……明白个屁!”
“哼,”云海尘不恼,反而再次要死不死的勾了勾唇角:“多谢关心。”
“滚滚滚!”曲江青一挥手,骂骂咧咧的嘟囔:“天天就知道科条律例,我看你也不用讨媳妇了,日后抱着《昭律》睡觉就够了!”
“好主意。”云海尘翻身上马,垂眸看着气的不轻的曲江青:“以后你若是有讼事,可以来找我,我和我媳妇竭尽全力也要帮你。”
“你他娘的!”曲江青被他这话气的牙痒,对准了马屁股抬脚就是一踹,马匹吃痛猛的蹿了出去,曲江青看着云海尘飞驰离开的背影,留在原地暗骂:“《昭律》如果变成了姑娘,早晚也得被你气死!”
两年后。
归庭客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拿着马鞭,时不时地扫在马尾处。他屈起一条腿坐在马车前,嘴里还叼着一根草,眼瞅着快到正午了,便偏了偏头,对马车内的人说:“大人,差不多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兴平县了,你看咱们是先停下用个饭还是快马加鞭的赶路?”
话音刚落,马车内就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看了看日头,须臾后,云海尘开口道:“一早起便开始赶路,想必大家都累了,先停下休息一会儿吧。”
“好嘞!”归庭客吐掉嘴里的枯草,一扥缰绳勒停了马匹,随后轻轻一跃跳下马车对后面的一队人马喊道:“原地休整,大伙儿吃过饭之后再赶路!”
云海尘在马车里坐的有些乏累,正好下来松泛松泛筋骨,归庭客拿出了水囊和干粮递给他:“大人,给。”
“嗯。”云海尘接过,却没什么胃口,他极目远眺,前方的群山在晌午的日光下披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让原本萧瑟的景致生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鲜活之感,云海尘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既不吃饭,也不说话。
归庭客见状便凑到他身后,干粮有点儿硬,他咬起来十分费力,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大人想念昭京了?”他看向的是昭京的方向。
怎料云海尘却道:“没有,京中一切都好,老师和江青也互相照看,没什么事需要我挂念。”
“那您为何这么……”归庭客跟在他身边数载,说话也不像其他侍卫一样谨慎措辞,生怕得罪了他:“……这么一副伤春悲秋、愁云惨淡的模样?一个月前曲少卿寄来的信中,说陛下在朝堂上夸奖您了,夸您此次巡视江南道六府,平反了好几桩冤假错案,他和李大人也跟着与有荣焉呢。等巡视完最后一个兴平县,咱们就能返程回京了,届时陛下一定会赐您爵赏,这不应当是件高兴的事情么?”
“嗯,是该高兴。”云海尘没什么兴致,也懒得解释他心中挂念之事。从前年初春到现在,离京已经两年的时间了,他们一路巡视江南道六府十六个县,发现他之前所担心的事情,比起京畿地区只多不少。
因律例过时不再适用当下国情而产生的不公审判,比起徭役和赋税而言,对百姓的伤害要更为猛烈。而最让他感到心痛的是,因很多百姓目不识丁,更对《昭律》一无所知,因此即便是案件决遣不公,大多数百姓也丝毫意识不到,如此一来,就造成了越来越多的冤抑难以平反,身处漩涡中心的人自己尚且不知伸手求救,云海尘纵使有心救他们脱困,也倍感无力啊。
只要一想到此事,云海尘便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样闷得慌,他长舒一口气,正想转身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痛呼,像是有人受伤了一样。
云海尘面冷心善,将手中的干粮和水囊塞给归庭客,转身便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了。
“诶大人!”归庭客急忙跟上去:“卑职跟您一起!”
他们歇脚的位置正好挨着一座矮山,想来是有人失足滑落受了伤,云海尘疾步寻了过去,果然见到林中的山石上,正坐着一个背着背篓的的年轻男子。
云海尘没有多想,走上前便问:“阁下是否受伤了?”
对方正在揉捏着自己的脚踝,听见有人问话,便抬头相望,午时的阳光从干枯的林间洒下,暖而干燥,空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清淡里隐藏着一丝妖娆,既无辜,又危险。
他轻笑了一下:“噢,不妨事,方才不慎崴了一下,并未伤到筋骨,多谢尊台。”
“噢……好。”云海尘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笑的这般好看,他稍稍闪避了一下眼神,借此掩饰自己内心须臾的波动。
对方却并未发现云海尘那一瞬间的失态,反而闲话道:“尊台不像本地人,是赶路至此么?”
“嗯,”云海尘心神被那一缕难以捕捉的香气牵引着:“在下确实不是本地人,是要赶往兴平县。”
“兴平县?”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好巧,我就是兴平县人。”他扶着一旁的枯树站起身,对云海尘抱拳行礼道:“在下箫人玉,尊台是结伴前往么?可需在下引路?”
随着他站起身,那股子幽香便闻的更清楚了一些,云海尘悄悄嗅了嗅,发觉这香味好像是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箫人玉,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那三个字么?他不动声色的按下心中的思绪,应声道:“嗯,在下云海尘,知晓前往兴平县的路。只是箫公子既然扭伤了,行路可还方便?若是不嫌,可以随在下的队伍一同前行。”
箫人玉一听这话,便十分有分寸的婉拒了:“多谢,既如此,就不劳烦尊台了,我并无什么大碍,此间的路也都熟悉,尊台放心便可。”
“好。”云海尘点了点头,眼神在对方那张清俊的脸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会儿,平静无波的道:“箫公子路上小心,咱们就此别过。”
箫人玉微微颔首:“好。”随着他轻点头的动作,先前那股香气又试探似的钻进了云海尘的鼻尖,这次他可以确定,这味道就是从对方身上传出来的。云海尘带着归庭客抬脚返回队伍,离开前,他的余光略过箫人玉的肩和发,虽然是冬日身着棉衣,但从脖颈处因受冷微微泛红的肤色来看,仍旧不难看出这人清削的身量,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云海尘心想,江南一带水软山温,连此处的百姓也这么俊秀不凡。
“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待到走远了之后,归庭客冷不丁的发出这么一声慨叹。
云海尘闻言,问道:“怎么?”
“方才那箫公子生的实在好看,以前在京中,哪见过这等模样的人。”
“都来江南道巡视两年了,这一路行过的景色不曾听你夸过一句,如今见着一个相貌出挑的男子,却让你这般感慨,”云海尘的兴致比方才好了些,语气也轻快了一点儿:“要不你回去问问那箫公子,家中还有没有姐姐妹妹,若是人家不嫌弃,我可以去帮你提亲。”
“那还是算了。”归庭客随口一说而已,心中并没有这个念头:“咱们有皇命在身,可不能因为风月耽误了要紧事。”
云海尘笑了笑:“你倒是尽忠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