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知道自己应该是身陷某处沼泽。关于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以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都一概不知。或许是昨晚在一个他不怎么受待见的派对上吃了太多草莓蛋糕的缘故,他现在仍然能感到某种甜蜜蜜的知觉。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一件多坏的事情。或者说,他梦想出现这种情况已经有好多好多年了。
一束轻微的光照在他的眼皮上。对了,他来自希望之城。
希望之城是个人人都爱做梦的城市。是的,关于幻梦和所有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人比希望之城的市民们更清楚。人们睡在胶囊一样的小盒子里,但人人有能够跳出小盒子的终端设备和辅助现实眼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去广袤的森林里徒步旅行,但是所有人都有办法让意识到无边无际的虚拟空间里遨游。西幻大陆、蒸汽朋克、东方古城、上古文明、星际太空,所有这一切无非是按几个按钮的事——或者更妙,新推出的设备只要求人们对着终端说话,或是在脑海里想一想就行了。
然而现实中他们住在盒子里,处理着堆成山的数据和报表。哪种梦想卖得最好呢?
德尔觉得,自从他这个帽匠被要求推出元世界小人戴的虚拟帽子的时候,他就该逃离那里了。
德尔站了起来,他身上覆盖着一层凝胶状的灰突突的软体介质。当他努力往前走,它们脱落得很快。他很快就甩开这些不明物体,到一处水洼前照了照自己的脸。
德尔有一头橙色的板寸,个子高挑,瘦。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总流露出一种干巴巴的揶揄或是讥讽的神采,几乎无时无刻不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穿着常穿的深色衬衫和工装裤。他是一个不常引人注意的青年,他用自己的穿着提醒别人这一点。
那么现在,他只需要继续往前走。
一张字条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糊在了他的脸上。他拿下字条一看,上面端正地写着:
邀请函
恭请阁下到蓝霜公馆做客。蓝霜公馆坐落在荒原上,请务必前来拜访。
看到这张字条,按理说他应该萌生出很多问题。比如,什么是蓝霜公馆?写字条的人是谁?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荒原在哪里?荒原上有什么?或者更重要的:这个地方在哪、是什么?
但是德尔不理会这些。他走路走得十分颓唐又坚决——如果有人能够同时颓唐且坚决的话。他不会去问任何问题,因为得知答案也没什么用。好在他已经不在原先的地方。希望之城真叫人发疯。
他现在行走的地方是又窄又幽暗的树林。树木看起来像是白桦木,似是而非。德尔不敢肯定,因为他也仅仅在影像中见过白桦木而已。在希望之城人们很难见到任何树木。树木的枝干上有一层厚厚的蓝霜,像积雪一样结结实实落在树枝上头,看起来却又松软。可是现在的季节并不是冬天!德尔扯扯自己灰色衬衫的领子。他不觉得冷。
他就像被催眠了一般缓慢却毫不迟疑地走着。不知道乔怎么样了。乔会想念他吗?
希望之城中他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就是乔。乔几乎是他熟人圈子里的全部,而他只是乔交际圈中的一环。是的,乔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像阳光那般明亮耀眼,不像他,活得像个阴沟里的耗子,明明扭曲至格格不入,却还要自作清高。
不,乔不会想念他的。相应地,他也不会想念乔。
这样想来就觉得轻松多了。他感到一阵拂面清风,带有无拘无束草海的爽气。他抬头张望,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身处荒原。他又多走了两步,将树林一整个抛在身后。荒原的正中央有一座房子。
放眼望去整个荒原只看得到一栋房子。那么这里必定是蓝霜公馆。
德尔捏紧手中的邀请函。邀请函给了他底气。
他知道自己应当谨慎,至少应该心中存疑地小心翼翼接近蓝霜公馆。他向来是谨慎的那个,不拘小节的是乔。可是很奇怪,当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与乔再无瓜葛,他就变得更像乔了。
蓝霜公馆是一栋风格成谜的建筑。它不是拜占庭、巴洛克或是哥特。它不是东方的木质结构建筑或瓦房。它不是对比度明显而亮度强烈的极具异域风格的宫殿。它不具有现代建筑简约清晰的特点。如果让建筑设计师照着它规划,一定会让那倒霉的设计师头痛——这栋建筑的墙壁甚至都不构成平面。
蓝霜公馆的楼顶是鱼鳞一般的白色瓦片,被光芒洒满的时候好像熠熠闪光的珠光贝母。它大约六层楼高,墙体时而凸出时而下陷,有的部位甚至具有弧度。它的底色是南瓜的橙黄色,突起的部位又是各种奇特的彩色,有些地方还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纹,有些地方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活动起来。
是的,德尔意识到,蓝霜公馆并不是任何一种建筑风格。如果要他命名,他会管这叫仿生风格,因为这建筑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活的!
门上居然还有硕大的铜环。德尔举起铜环扣了扣,许久没有回音。德尔推门走了进去。
他看到了装潢得十分典雅的大厅。大厅有三层楼高,被二层和三层的走廊环绕着。大厅中央有一颗活生生的白色枝干的树,树上生出蓝色的叶子。那是一种奇异的深蓝,就好像珍稀蝴蝶翅膀上的斑斓,叶脉是浅银色的,好像在蓝色大地上蜿蜒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