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溪其实是欣慰的,却又止不住地心疼。
他想,花迟终于不再会轻信于人,更不会轻易被幻境所惑,会戒备,会提防,这是好事。
可他看不见的地方,花迟又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变成这样?
于是他握住了剑锋,却心知这点算不得疼的疼,远远比不过溪兰居中那盏足足闪了四十一次魂灯中的任何一次。
他恨不能以身替之,更恨自己护不住他,害他遭受这般多的苦。
于是美梦变作了噩梦。
镜山是他经年累月里挥之不去,又深入骨髓的噩梦。
妖物濒死前竟变作了花迟的模样,用他的嗓音祈求,唤叶长溪“师父”,说着“你当真舍得杀我吗”。
叶长溪思及这些年愈发频繁的心魔,竟真的迟疑了。
竹山与他重逢的,眼前这个与花迟处处不相似,却又处处相同的人,究竟是花迟,还是他愈演愈烈的心魔?
但在瞬息之后,他看到花迟借去天衍剑,一剑使得干净又利落,了结了那妖物的性命。
人说剑修总视剑如身家性命,旁人碰不得。可他第一次见到天衍剑在另一人手中出鞘,心中却跳得怦然,如何也移不开眼。
他终于又看到了花迟那断了指的手,捧在手中,竟萌生了想要吻一吻那伤口的冲动,又觉得这举动太过冒犯,于是他对“心魔”再三的引诱视而不见,只好温声道:“随我回白鹿峰。”
花迟百般推脱,甚至再三搬出“道侣”,连“不想和道侣分隔两地”这样拙劣的谎都用上了。
他的体温太烫了,已经烫到不自然的地步了。
渡去修为平息他体内暴动的灵气后,叶长溪按住挣扎的花迟,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一件件剥去了他的衣服。映入眼帘的白皙躯体上是数不尽的疤,甚至有的一瞧便知,落下伤口的正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他抚摸着丹田处触目惊心的疤,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
叶长溪后悔了。
他总也教不会花迟爱惜自己的身体,花迟也总也学不会痛了便要说出来。纵使花迟不会说,他也该想法子知道,想法子替他承受才是。
他该将那些红线炼完的。
——死生契阔。
他要红线系在花迟的心尖,要这红线的另一端被他攥在手里,再也解不开。
叶长溪想,其实他并没有花迟想的那般高尚。
若他真得高尚到毫不在意花迟撒谎时一口一个“道侣”,又何必借“双修”之由,以己身做炉鼎,渡去修为,种下禁咒。他虽未找到其他破除“人器”之法,可若耐下性子去寻,寻个十年百年,总能寻到的。
一切不过是为了全他的私欲罢了。
善渊中沉浮于情欲中放纵的几日——是他为拔“引”,怕花迟太疼受不住,故意渡去许多修为——这是借口。
事实仅仅是,他对花迟有情欲。
叶长溪对花迟有情,原因仅此而已。
他甚至是近乎恶劣的,故意不让花迟昏睡过去,要他清醒着同他一起坠入情/网,在欲/海中不能自已。
禁咒在花迟心尖处落完最后一笔,契成。
无论生死,聚散,离合,此后种种,他都会牵着花迟的手一并走过。
将花迟从善渊带回白鹿峰后,他去了趟鹧鸪峰。
宿少岚身负护山大阵,自然知晓他将花迟带了回来。
叶长溪看向这位又在喝茶的掌门师兄,平静道:“我要与花迟结为道侣。”
一年三百多日,宿少岚便有三百多日都要喝茶,还总喜欢折磨自家徒弟,让李穆白给他泡茶。生平第一次,宿少岚在喝茶时失态地呛住了,不敢置信地看向叶长溪。
叶长溪以为他没听清,于是面无波澜地重复道:“我要与花迟结为道侣。”
宿少岚放下了茶盏,尽力心平气和道:“长溪,你恐怕不知道,师徒结为道侣,这是□□。”
叶长溪很冷静地道:“我知道。”
“那你……”宿少岚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其实他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师徒□□便□□吧,他一早便看出自己那小师侄心思不纯,就是不知叶长溪什么时候改了想法。
但是他们大师兄楚鹤玄对道门应有的礼节尤为在意。
叶长溪为什么要告诉他,而不是去告诉楚鹤玄?那样他还能看一看两个人打架。
叶长溪继续道:“我已经和花迟双修过了,于情于理,自然该结为道侣。”
宿少岚一阵恍惚,手一抖,这茶盏便摔在了地上,碎了个响。
“什么?”宿少岚依旧恍惚道,“……这种事就不用告诉我了。你怎么不去同师兄说?”
叶长溪似是觉得他所言有理,便要去寒鸦峰寻楚鹤玄。
宿少岚担忧叶长溪真与楚鹤玄打起来,又觉得以自家师弟的性格,极大可能误会了什么,于是道:“师弟,且慢,且慢。”
叶长溪顿住步子。
宿少岚道:“小花迟知道这件事吗?”
于是叶长溪先回了白鹿峰,花迟已经醒了,在他屋中,一副茫然的样子。
叶长溪觉得他这副模样很是可爱,拢着他凌乱的发,替他绑好了发带。
花迟有些怵他。
可能是做得太狠了,以后不应当再这样了。他不能总是吓到花迟。
花迟结婴渡劫时,他身上受着半数劫雷之痛,却无端生出些“喜悦”。
他拾起沾在花迟面颊上的花瓣,思索着宿少岚的话,正欲告诉他结为道侣一事。
谁知花迟用那双金瞳看向了他。
自重逢后,心魔已许久不曾出现过。这是又一次。
心魔学着方才花迟捧手的动作,似在嘲讽他,又似在引诱他。
他看着手中红线,只要他一拉红线,花迟便会乖乖回来找他。心魔似在劝说他,诱他拉下这根红线。
叶长溪抽回手,心魔便消散无影了。
他闭上眼,红线相连,他便能感知到花迟的位置。
他正欲下山时,又听到白鹤的传讯,是宿少岚在找他。
叶长溪去了三清殿,楚鹤玄与晏秋白已经到了。他听见宿少岚道:“大封有异。”
叶长溪眉心微跳——他自然知道,花迟识海中便有个魔,他瞒着没告诉任何人。若大封从无异动,魔物又从何而来?
楚鹤玄与晏秋白闻言,皆是拧着眉。
宿少岚却说:“师父传我掌门印时,曾与我说过此事,只是我未曾料及,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大封每次异动的间隔越来越短,距师父镇封不过百年,如今便再次异动……我算了一卦,师父魂消前曾留一念于天地镜中,”宿少岚道,“据罗盘所指方位,地处衡州北部,观其纵横之势,当位于天衡山。”
“殉封事小,我只忧虑此次不过百年,下次又该是多少年?长此以往,北冥还能有多少人能镇得此封?师父留此一念,我想去寻一下,听听师父如何说的。”
楚鹤玄思及朱雀山庄的传讯,又问道:“这天地镜,会否与栖霞所说秘境有所关联?”
晏秋白道:“栖霞说此秘境愿共天下元婴期以上修士前往,我等不妨亲自……”
宿少岚一脸忧思之色,他所担忧之事不无道理。在裴照野接任掌门之前,上一代掌门便是裴照野的大师姐。裴照野接任掌门两百年,大封便有异动,较之他师姐在任时已经短了许多年。
如今才过了一百年,竟已生异。今时今日,若宿少岚殉封,尚有他们三人在,待有朝一日,门中青黄不接时,又该由谁接过掌门这个担子?
叶长溪道:“我去吧,既是秘境,不妨叫上穆白与云渺一道。”
楚鹤玄摇头:“总归没有洞虚期还亲自与小辈们抢秘境的道理,传出去,北冥的脸面何在?”
宿少岚打量着叶长溪,忽而调侃,意味深长道:“谁说他是洞虚期了?用幻术做个伪装而已,便说是我这两年新收的弟子。师弟,你觉得如何?”
掌中红线涌动,丝丝缕缕缠在他指尖。花迟停在了清阳城,正是天衡山脚。
叶长溪双眸微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