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小迟”带着他无数的魂牵梦萦,电光石火间轻易瓦解了他内心筑起的高墙。
温凉如玉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珍惜得像是摸着件易碎的物件,而后慢慢用了力,顺势将他揽在了怀中抱着。
花迟听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声,嗓子紧了又紧。
他双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又像被点了哑穴,竟吐不出半个字。
啪、啪、啪——
鼓掌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布妖的声音颇为遗憾:“还以为能看到一出好戏,这么快就认出来了啊……小郎君?”
花迟恍然惊觉自己竟在叶长溪怀中,红着脸慌乱地挣开,他平复着呼吸,意识到这妖物方才的企图,又想起方才自己竟剑指叶长溪,怒上心头,分不清究竟是气那妖物还是气他自己。
境中,镜山翻飞的血雨飞溅在他脸上、红衣上。
幻境映心,先是铸起诱人沉醉不醒的美梦,令人溺毙其中。若美梦不行,便又换做最恐怖的噩梦,反复重复最让他魂飞魄散的景象。
花迟抬手抹去脸上血痕,勾唇讥讽一笑,那是他在叶长溪面前从未显露过的狠戾。
可布妖这次猜错了。
——猜错了他的美梦,也猜错了他的噩梦。
霎时金雾迸发,凝聚成一片片云,铺天蔽日,翻涌着吞噬血雨与幻境,长剑重新凝在他手上,一剑挥出——
幻境顿时如碎裂的镜面四分五裂!
他竟已将魔气运用至如此熟练,如为己物,甚至知晓如何在不招来天雷、不惹怒天道的范畴内将魔气扩至最大。
幻境将倾,布妖却仍未现真身。
叶长溪敛眸。
下一刻,巨大的黑洞吞噬天空,周遭扭曲着变为最初的婚房。
屋中不见那妖物。
花迟道:“它想跑!”
叶长溪应了声,登时神识铺开覆于整个员外府,再一睁眼,眼前可辨翻涌的金雾与那丝收敛到几近消失的妖气。
挥袖间数道天衍剑意穿过双喜红字,破门而出。门外等候已久的楚云渺见状,即刻催动剑阵。
剑阵中声声沧海鸣啸,无数天衍剑意如滚动的雷云,紫电长啸在云间。第一声惊雷顺应阵法劈下,随之遮天的剑意尽数倾泻而下,朝那一点妖气涌去!
数声雷鸣之后,屋外传来楚云渺的声音:“师叔,抓住那妖物了!”
叶长溪道:“收入锁妖囊中,我有话要问它。”
花迟忽然出声道:“……真人,应该即刻杀了它。”
心急于破除幻境,他用了太多魔气,体内一时真气与魔气失衡,丹田又逐渐泛起烧痒的痛。
花迟捏紧了断指的残缺处,面不改色,似是解释般:“这妖物惯会蛊惑人心,不可与之交谈过甚。”
叶长溪眸中像化不开的浓墨,定定看了他许久:“好。”
无声地呢喃过花迟方才那句“真人”,仿若将这二字拆碎,碾入腹中。
见叶长溪往外走,花迟重新用幻术改了面目,丹田疼得愈发厉害,他扶着门棂慢慢走出屋。
妖物又被招出锁妖囊,模样是个裹着红衣的少年,他浑身是天衍剑意洞穿后的伤,妖血淋漓,却在那一身红上并不显眼。布妖见自己被放了出来,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叶长溪。
叶长溪问道:“林府的新娘是怎么死的?”
布妖怪异地笑了下:“自然是她那位新婚夫婿为了活命,亲手挖的心,一口一口吃掉的。我看不下去,所以把她夫婿的心吃了。用你们的话说,算不算做了件替天行道的好事?”
叶长溪神色冷淡,天衍剑随之出鞘。
布妖见他拔剑,神情闪过一丝慌乱,在他眼前变成了幻境中少年花迟的模样,声音也随之变换,可怜道:“师父,师父,你当真舍得杀我吗?”
围观的钟毓神色大惊,呼道:“——你!”
叶长溪握着剑的手不由得一顿。
真刺耳。
他都不舍得再喊一句“师父”。
它自诩一手幻术出神入化,极为自负。这妖物上次亦是在最后一刻不知死活地变成叶长溪的模样,他竟真有一刻迟疑,才令它侥幸。
花迟冷着脸,压抑住丹田翻腾的剧痛,几步来到叶长溪面前。
他声音不稳:“……真人,借剑一用。”
叶长溪一怔。
花迟很是自然地自他手中取过天衍剑,紫电出鞘,看着那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容,嗤笑一声,面上是难掩的寒意。
而后他干净地、利落地一剑贯穿了妖物的妖丹,未有分毫犹豫。
这样的花迟于叶长溪,亦或是于北冥,都是陌生的。那个在白鹿峰上勤于练剑,闲时以种花为乐的少年,在人前总是温和的模样。鹧鸪峰那群弟子最是喜欢他,玩闹也好,比剑也罢,总要喊上他一起。
不——或许于叶长溪而言,并不陌生。
他也曾见过一次。那是那次下山时,他以生受反噬之法渡了怨灵后,花迟便是如此模样。
少年狠狠瞪着花迟,满脸不甘地挣扎着抓向花迟,便被花迟又是一剑削去了他的手。
紫气自妖丹处惊炸,刃锋处鲜红的鲜血淌落,顺着剔透的剑刃滴落在石板地上。花迟手掌握在“天衍”二字上,抚摸过只刻在剑柄上破茧的蝴蝶。
钟毓不敢再看,心悸地背过身去。饶是他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个妖物,可终究是花迟的模样。
花迟垂首,附在他耳畔,用只有一人一妖能听见的音量极轻地说道:“你也配喊他师父?”
少年蓦然睁大了无神的双眼,在他终于意识到它幻化成的那名少年心中最深处的噩梦究竟为何时,天衍剑伤口处的紫电终于蔓延至心口,它最终只来得及吐出一个“你”字,便在天衍剑下断了气息。
花迟将剑归还与叶长溪,与他保持着距离:“贸然用了真人的佩剑,还望真人勿怪。”
他向楚云渺等人解释道:“我曾与此妖交过手,其善用幻术,尤是喜爱依附红绸,林府等人可能是遭了它幻术蒙骗,致使新娘被剜心。亦有可能……林府那些人故意用红绸养妖。”
顾问棠近乎是即刻反应过来,神色凝重:“他们故意养妖……想让儿子吃了新娘的心,借妖力来给他治病?”
花迟点头:“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顾问棠叹息一声:“此事还需再去林府一趟,才知定论。”
楚云渺凝眉看着天衍剑,神色复杂。
这少年,竟能拔出已经认叶师叔为主的天衍剑?难道确如钟毓所说,叶师叔想要收他为徒?
叶长溪接过剑,见花迟与他生疏的模样,道:“你受了伤,随我回屋。”
他浑身上下,哪里有半个见血的伤口?倒是叶长溪的手方才摸过他的剑——
花迟心神一紧,低头去看叶长溪的手指,见其上并无伤口,才松了口气。
他心知这是叶长溪想与他单独叙话,花迟却不想,他怕自己功亏一篑,摇着头推拒道:“小伤,真人不必……”
叶长溪攥住他那只带着手套的手,指尖捏过手套下空荡荡的那截“手指”。
他听到叶长溪强硬而不容置喙的声音:“小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