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迟双唇动了动,想说话,却好似又成了个哑巴。他一言不发地抿着唇,亦不敢回头。
无论是他的声音,还是他的气息,都太过刻骨铭心,像是烙印在他神魂上的印记。不敢思,不敢想,他怕一回头,所有的苦心都会付诸东流,他怕他忍不住扑入叶长溪的怀中。
见到叶长溪,韩远等人这才发觉花迟的存在,纷纷惊诧,如临大敌,手中剑锋指向花迟,警惕道:“什么人躲藏在此处?”
花迟连韩远的声音也一并听不清了,视线有些模糊。小安身为妖,敏锐地察觉到那不寻常的威压,惶恐地踩了踩花迟的衣襟。
他浑身僵硬,终于该意识到自己此刻该做些什么,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真人,”花迟干巴巴地说了句,低着头,将头顶的小狸花揽在臂弯中护着,“她只是一只小猫妖,没伤过人,是不小心闯到人间的。”
风声惊起林间鸟雀,苍绿的竹林随之摇晃,碧叶摩挲,沙沙作响。
叶长溪没再说话,静静看着他。
天衍剑似有所感,在手中阵阵嗡鸣。他垂眸,便瞧见剑刃上那股淡淡的金雾似格外兴奋般,吞吐间涌动着。
这缕沾在天衍剑上的金雾已经沉寂了六年。
花迟手中满是湿汗,心中猜测叶长溪方才看见了多少——定是没见到他用金瞳施术的,不然已经认出他来了。
韩远有些摸不着头脑,交出了抓蟒妖的妖笼:“师叔,正好,我们方才抓了只蟒妖,正不知该如何处理。”
叶长溪沉默片刻,收回视线,平静道:“这蟒妖道行近千年,是你抓的?”
韩远挠了挠头:“好像……嘶,”他困惑地又看了花迟半晌,惊道,“好像是这位道友帮忙的!奇怪,我怎么不记得了?”
花迟紧张地攥着袖中的手,扣在断指处,刺痛令他清醒:“……抱歉,我用了幻术。”顿了顿,“真、真人,她真得没伤过人,还望真人放过我们。”
“怀陵城中还有妖物作祟,你且先去与其他人汇合。”叶长溪向韩远淡声吩咐着,又转而看向花迟,声音很是平常,如同看待一个并不相熟的路人,“怀陵众多妖物作祟,既没伤过人,便一道同去吧。”
花迟思索着,言外之意大抵是——总归是妖物,伤没伤过人都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能放之任之。
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应了一声:“谢过真人。”
花迟与叶长溪隔着几人的距离,他跟在韩远身后,心中惴惴不安。几人御剑,他便随意折了一截竹当做“剑”。
有了叶长溪在,韩远等人自然没道理再对这位随身带着猫妖的强劲修士如临大敌。他无端觉得这修士很是亲人,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忍不住向花迟套起近乎:“什么幻术,这么厉害,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会和妖混在一起?”
可眼前这修士的气场又极为冷漠,一句话也不理他,哪里是亲人的样子?韩远也不嫌自己烦,压低声音,开始吹捧叶长溪:“那位便是天衍剑清崖真人!……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若非叶长溪在侧,花迟恨不能将韩远的嘴封上。
他冷静地低声道:“从前见过真人。”
韩远喋喋不休:“你见过真人?什么时候见过的……”
花迟便又不说话了,说多错多,不如不说。左右韩远一个人说得自娱自乐,很是起劲,也不像是需要他回话的模样。
妖物作祟,百姓惶惶,往日怀陵城最是热闹的街巷如今也颇显萧条。一行人来到怀陵赵员外府上。
楚云渺率其它弟子早在此处候着,已经与赵员外交涉起情况来。见到叶长溪来,她略作打断赵员外:“赵员外,这位是我师叔。”
赵员外转而向叶长溪行礼,心急道:“仙长,仙长一定要救救怀陵、救救我女儿啊!”
“你慢慢说,怀陵发生了什么。”叶长溪道。
花迟许久不曾听过他的声音,如今每听到他说一句话,心底便要怦然乱跳一下,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那些妄念又叫嚣着死灰复燃,当真是野火烧不尽。
他手忙脚乱地将敛意珠放在小安身上,这珠子将妖气遮了个干净,瞧着与普通的小猫一般无二,才将小安塞到粟米中藏起来。
楚云渺抬眼扫过韩远一行人,打量似的目光落在花迟身上。
怀陵前些日子还算安稳,作祟的也多是小妖,并未伤及人命。直到七日前城中一户人家大婚,新郎新娘新婚夜竟双双七窍流血、暴毙身亡。前两日又是一户人家成婚,竟发生了同样骇人听闻的事。
赵员外的女儿原是订在明日大婚的。
叶长溪问道:“那两户人家在城中何处?”
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相隔深远。赵员外寻了府中下人为他们带路。
叶长溪向楚云渺道:“这妖物实力不凡,你们一并去城南那户,若有意外切记使用传讯符。”
言罢,他看向花迟,敛住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你随我去城北。”
花迟生怕叶长溪认出自己,不敢有异,诚惶诚恐地跟在叶长溪身后。他偷偷抬眼看着叶长溪的背影,眼前人仙风道骨依旧。
他回想着六年前的最后一面,心绪不宁,他希望叶长溪忘了他这不肖弟子——可临到此刻,他又希望叶长溪记得他,最好永远记得他。
叶长溪以后还会收徒吗?
他又会……怎样跟后来的弟子介绍他这位师兄?
他会说白鹿峰漫山遍野的花都是他这个“师兄”亲自种的吗?
麒麟山庄一事,非师潮鸣一人之力所能为,仙盟中定然有人相助,与之勾结。师潮鸣炼他为人器,用以养魔一事又该有多少人知道?太多人窥伺他识海中的魔物、觊觎大封,他们对大封无可奈何,便只剩下自己这个魔物的载体,他消失了,才是太平。
坠入未见渊是意外,却也阴差阳错成了最好的结果。
花迟跟着叶长溪一路到了城北林府,叶长溪期间未有只言片语。花迟有些失落,却又觉得庆幸。
这便说明叶长溪没认出来,只当他是个陌路人。
林府中人见叶长溪一身道袍穿得出尘脱俗,面容不凡,忙不迭迎他二人进府。林老爷才过天命,竟白了半头,他心焦道:“二位仙长,救救我林府啊……”
林夫人就在他身旁用帕子擦着泪,闻言更是泣不成声:“仙长,求您定要收了那妖物啊!我儿,我儿才二十一岁,怎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命都没了!这妖怪不知道走是没走,害的我儿连下葬都不能!”
叶长溪道:“带路。”
林老爷等人引路去了婚房,林府一派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窗上红纸喜字成双,甚是喜庆。
花迟穿过层层院门,来到婚房前,不由得微微蹙眉。
叶长溪状似无意:“怎么了?”
这对话太过寻常,竟好似当年叶长溪带他下山游历时所经历过的寻常,花迟下意识应道:“这屋内好重的妖气……”
意识到自己过于随意的语气,他呼吸一滞,余光去看叶长溪,见叶长溪并未起疑看他,心中才松了口气。
叶长溪上前推开婚房,花迟紧跟着上前去。
屋中新郎躺在地上,手边倒着喜秤杆。新娘则倒在榻上,乌发凌乱,霞帔散落在侧。二人俱是七窍流血,面色死白,翻着白眼,脸上的血已发暗,洇在大红的喜服上,融为一体般。
黄花梨木桌上置着两个空的茶色琉璃盏,玉酒壶倒,洒了满桌,浸得桌上喜糖与果子全是酒味。
花迟打量了一圈屋内陈设,红罗软帐,铜镜金钗。他听到叶长溪冷淡的声音问着林老爷:“屋中陈设可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