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迟被九天劫雷劈了”这一消息很快传遍北冥上下。
其中最过震撼的,莫过于一觉睡醒后发觉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钟毓。
钟毓其人,晨课就三天两头迟到,但凡遇上封岳真人的晨课,楚鹤玄对弟子又最是严厉,必逃不了被罚一顿抄写。
正好那日晨课被取消了,钟毓一觉醒来,天色已经亮堂极了——要不是隔壁韩师兄的窗户碎了一地木屑,他都不知道早前九天劫雷遍布归雁山。
那么大的响声,也没扰到他清梦。
与钟毓不同,季兰时早已结丹——他是这三人里最早结丹的,只招来了小天雷,也没受苦,轻轻松松就渡了。加之他是医修,又不爱使剑,连剑阁都不用去。
花迟渡劫前,李穆白传了信令,挨峰弟子紧闭门户,季兰时自是不例外。他屋中窗户背朝白鹿峰,自是看不见那边情形,只好等雷云散了才去白鹿峰探望。
花迟彻底昏迷后,叶长溪借着揽他的姿势,将人打横抱回了溪兰居。
金丹既成,那些劫雷造成的伤便不算大碍,灵台会自行修复。
花迟能隐约感觉到识海中的金丹正在运转,他被雷劈得移位的五脏六腑也渐渐归位,连同先前犹如撕裂的神魂也重新凝聚。道体比渡劫前更甚百倍,体内灵力更为充沛。
他身上的血污亦是随着叶长溪一指轻拭而散。
他意识仍处于混沌之中,茫然间好像做了许多梦,最后只记得他抱着娘的尸身痛哭。
花迟睁开眼时,正躺在自己榻上,他眨眨眼,想要起身,浑身却像是被碾碎过一样,还疼得厉害:“嘶……”
耳畔传来日思夜想的声音:“别乱动,伤还没好。”
花迟乖乖应了声,躺好后侧头看向他,有些后怕和茫然道:“师父,我……这……剑修渡劫都有这么大的雷吗?”
叶长溪神色复杂道:“这是九天劫雷。”
花迟瞪大了眼,连先前有几分虚的声音也在此刻陡然拔高:“九、九九天劫雷?”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再看向叶长溪的脸,罕见地懵了,喃喃着,“原来我还有这本事呢……”
花迟向来自我认知很清晰。
他于剑术上有些天赋,天资尚佳,修炼也算得上勤恳努力,这些不假,除此之外,符箓、阵法这些便只略懂皮毛,这远远够不到九天劫雷——那是举世难觅的天才才会有的、被天道特殊“照拂”的待遇。
难怪他差点被雷给劈死。
花迟还道是自己学艺不精的缘故,觉得愧对师父教诲。这下虽不知为何会招来九天劫雷,但他竟然扛下了八道劫雷!
叶长溪似是猜透他心中所想,眸中隐有笑意,他道:“这几日先好好养伤,待你伤养好了,再入剑阁。”
花迟素来不会忤逆师父,极小幅度地点点头,应了声。
“劫雷之事我亦说不准,”叶长溪道,“许是日后会有大造化,也并非孤例。北冥之中亦有一位前辈,初时根骨经脉俱废,却在一次渡劫时招引九天劫雷,淬体重锻,自此青云直上,成为当世第一人。”
花迟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耳熟,他作为当代北冥弟子听过许多次:“这不就是……”
“嗯,是我师父。”叶长溪垂眸道,“你既安稳渡过劫雷,便是幸事一桩,莫要太过思虑。”
花迟又乖乖应了一声,见叶长溪似要离去,他连忙又喊了一声,想留住他再多说上几句话:“师父……我、我……”
这话不经脑子,他一出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叶长溪清凌凌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了,花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师父,我就是……是想问问您……三生幻境的事儿。”
叶长溪看他这一副神游天际的样子,也不恼,好脾气地道:“每个人在三生幻境中所见皆是不同,守好本心即可。若是天衍四十九剑认你为主,便是认可了你的道心。”
花迟昏头昏脑地想,他这道心中举目端详,只怕写满了“叶长溪”三字,除此之外,倒是还剩几分“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少年意气与“荡尽天下不平事”的侠义肝胆……剑阁那些老前辈们,能瞧得上吗?
“若是天衍四十九剑不认,届时为师会为你铸剑。”
这轻轻一句话如狂风骤起,把花迟那满头思绪先是吹乱,再是吹散了。
“师父铸的剑,肯定比天衍四十九剑还好。”
“……说什么胡话呢。”叶长溪无奈道。
叶长溪走后,倒是有不少弟子来白鹿峰探望花迟,多是问他一些九天劫雷相关的事儿。钟毓臭着脸带着杜星回过来,道:“杜师弟一听说今日挨雷劈的是你,说什么都要来看看你。”
杜星回在北冥待了些时日,性子反倒比在山下开朗许多,像是终于找着了家。他乌溜溜地看着花迟,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季兰时带了些他新练的丹药,说是于修为有所裨补。花迟怀疑他是不确定自己练的丹药究竟有没有用——拿自己当小白鼠了。
倒也并非花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季兰时的确这么做过。花迟难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花迟难得在白鹿峰感受了一回“喧闹”。
之后花迟又歇了两日,受得伤好全了,便要入剑阁了。
剑阁虽被称为“剑阁”,实际却并非什么阁内,而是归雁山脉中的一处两峰夹谷,谷底有一条汇入北冥海的涧溪。
涧溪之上,便是北冥无数先贤布下的经天幻阵,自踏入起,便是踏入了幻术之中。又常被人称为“三生幻境”。
此地不同于归雁山别处,数代先贤曾在此留下一缕神息,多为指点后辈。而天衍四十九剑封印在山阵之中,与幻术有所勾通,互相感应。
天衍剑是有灵气的,只有它承认了破境人的道,才会出鞘认主。
花迟原还有些紧张,可得了叶长溪一句“铸剑”,便天不怕地不怕了,于是怀着一腔少年肝胆,进入了大雾弥漫的剑阁。
在进入的一瞬间,山雾吞没了他的身形,眼前山间景象俱被白雾淹没,举目四望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归雁山所有的鹤鸣声、风声、潮声,一应被白雾掩埋,而白雾渐渐散去后,露出清水山墙,灰白相间,庭院中林木遮掩,亭阁点缀,骨色相和,是一处书院。
花迟像是什么都忘了,关于北冥宗,关于梨村,一切的一切皆覆于白雾之下,他只是一个在书院念书的少年。
少年风趣幽默,热情而开朗,在书院中结识了许多友人,彼此之间谈论着为国为民,好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书院中有个姓叶的俊美先生,面如冠玉,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待人疏离而不失风度,为人淡漠而不缺礼数。
先生会在教少年念书时似有若无地贴近他耳畔,教他读这些之乎者也的内容,又在他乱了心跳时后退一步。先生教他书法时,便会握住少年的手,教他横折撇捺如何书写才是刚劲有力、挺拔秀美,却又在少年呼吸急促时松开手,让他多加练习。
先生的一曲琴音,令少年思绪纷纷。少年便事事以先生为先,他敬仰先生,却又肖像先生。
寒来暑往,数载春秋易过。
少年再压抑不住心中所思所慕,他将那些难言的、晦涩的感情,在月光下对先生尽数倾吐。
明月皎皎,他如见先生双目中星光流淌,最终乱了心绪,焦急地吻上先生的双唇。意乱情迷之际,少年听见先生低低地唤他:“小迟。”
那是少年此生听过最为情动的呼唤,更是场令人沉醉不醒的美梦。
师者如父,这样的感情违背伦常,于是少年和先生离开了书院。他离开了昔日同窗共读的友邻,抛下为国为民的长缨之心,远离了世俗纷扰,在一处村落定居。
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是师徒。先生不再是先生,而是他的妻子,旁人认不出他是男子,就夸少年好福气,娶了个这样娇美的妻子。
少年白日外出耕作辛劳,入夜后便是先生作陪,几度生死交欢,不知山中岁月长,暮去朝来又经年,一晃几十载虚晃而过,两人鬓生华发,容颜不再。
却是相伴携手,昔日的少年自觉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