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迟手上牢牢地攥着他的木剑,站稳后抬首,险些看呆了。
小孩子傻愣愣的,那人见状,伸手在他头顶轻轻抚着,似是宽慰之意。触及额上伤口时,微凉的指节一顿。
花迟倒吸一口凉气,猛然回神:“我阿娘……”
花迟发觉额上的疼痛渐渐消却,仙人收回了沾血的手指。他话道一半,已然意识到了结果,脑中轰鸣一声,攥着木剑的力泄了,潸然泪下。
那人只垂眸淡淡地看着他,男孩呆愣了好半晌,失声痛哭起来,隐约间似唤起村庄尚未消散的亡魂同悲呼鸣,久未停歇。他自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替花迟擦去眼角的泪,将帕子交到花迟手上。
花迟擦净了泪,朦胧看去,见他木剑出鞘,两袖剑纹随风舞动,长剑肃鸣,霎时云海翻涌,天光倾泄,村庄背依的青山恍若扑簌落满白头雪,抖撒一村银霜。
悲鸣的亡魂静了。
环绕村庄的梨树在银霜中结出千万朵花,清香盈怀,芳萦满袖,鲜血的气息散了。
梨,离散也。
这是草木之灵在送别枉死的人魂。
肝肠寸断,双目红肿。花迟再哭不出来了。
那人收剑,重新走到他面前,淡声问道:“你可要为他们殓尸?”
于是山下足足多了几十坑,花迟将他们一个一个放入其中,再填土而埋。从正午到日暮,再到月升,云海散去,万象星移。
他没看见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地上只多了些零星散落的木偶娃娃。那人不曾解释,花迟几度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什么都问不出。
那人似是看出了他的错愕,于是道:“这是傀儡术。这些人受到反噬,俱已身亡。”颇似安抚。
听到仙人这般说,花迟高高悬起的心才终于落下。
他在郊野发现了阿娘的尸骨,女人的面目已经模糊,怀中尚抱着一捧鲜梨,沾满了血,其中一只手仍紧紧攥着。花迟废了好些力气,才松开她紧握的手——是个被团得很皱很皱的布帛,其上的血迹早已干涸,花迟没有展开,只将它小心收了起来。
他抱着阿娘冰凉的尸体坐了许久,然后将她放入平坦的尸坑中,一抔又一抔黄土埋过。
他又没有家了。
花迟不识字,亦不会写字,只在坟前立了木牌,未题名姓。有蝴蝶寻梨香而来,却落于木牌上,久未离去。
他跪在阿娘的坟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再拍打褴褛衣服上的血污与泥土,仰起头,已是月出东山,天已黑得彻底,月光却皎洁如初,不染血色。
那位仙人始终不曾离去,与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地看他埋完所有的尸骨。
花迟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捻起他一角衣袍,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手太脏了,慌张松开。
那人低头看他,分明是只到自己腰般高的小孩,却已学会双眸含泪,隐忍不落。
花迟“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身前,用早已哭得沙哑的嗓音字字泣血道:“神仙!神仙……求您带我走吧,求求您……”
他听不到答音,便一下接一下地磕头。
他听见仙人轻轻的叹息声,那人说:“我不是什么神仙。”
满村的银霜化了,千万树梨花迎风洒落。
花迟的脸上沾满了血与土,早看不清他原本清秀的面目,那双浮肿通红的眼中依稀可辨出漆黑澄澈的眸。他只是无助地磕头:“求求您……道长,求求您带我走吧……我会晒梨干,还会洗衣做饭,我、我什么都能为您做……”
那人将他扶了起来,好似没有任何感情,只问道:“为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家了。”花迟扬起脸看着他,眸光赤诚。犹如溺水之人于濒死之际终于抓住一块浮木,支托起他所有的惶恐、茫然与不安。
如玉的指尖拂去他鬓发上落下的梨花,脸上的脏污一并消失,花迟仿佛嗅到轻轻的兰香,动人心弦,摄魂夺魄。
他又怕又惧,怕再有黑衣人再找上他,怕人间聚散无常,他才受了离别之苦,无依无靠,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地攥着恩人的衣袖,求他收留自己。
“你不知我是谁,不知我是好是坏,也要跟随我吗?”
他静静地看着男孩,挡住了一身月光,男孩站在阴影中,抬起的双眸却是明亮的。
他想起,男孩叫花迟。
花迟坚定点头:“您是神仙,怎么会是坏人呢?”
自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他便觉得格外亲近,不问缘由。好似冥冥之中早已相识,又或许是神仙真得下了凡,来到了他面前。
那人道:“你若愿意,可跟我回北冥宗。”
花迟一顿,直点头道:“谢谢道长!”
北冥宗坐落于归雁山,背倚北冥大封,碣石横断,巍峨雄奇,山峰绵延起伏,云雾缥缈,背后沧海无边,浪水横流,若星河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