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天气热歹,无相搭公车到长湖学院,落地便看见单丰禾与裘楚云从公交站牌后边探出头,招呼他快点过去不要晒太阳。
裘楚云的学业基本落定,彼时再想起当时所做所言非常后悔,快二十五岁的人居然因为九十块钱对着十七岁不到的小孩子大发脾气。更何况真的有帮助,给以她一种易如反掌的感受。
实际上她的人生很少有这样容易的时刻,她和单丰禾一路走过来有柔软的部分,可是更多的是强硬与不后退的品质。她很难相信,困扰她许久的事情会被他人翻手消解。
她几乎已经确认保博了,而单丰禾预备竭尽全力再跳一次,希望自己能考到南阳学院。生化相关的专业南阳学院的能力比长湖学院好得多,而且也有和她走的方向一致的导师。
她小心地把遮阳伞平移到无相头顶,无相冲她笑,心立刻回到原位,感谢无相的宽容与体面。她与单丰禾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单丰禾看他今天的装束,倒行说不是你的风格诶,怎么不穿那个复古风的衣服啦?
无相今天穿了身极度现代工业化的衣裳,黑灰拼色长袖上衣,胸前三行英文句,牛仔五分裤,蓝白运动鞋。棒球帽也更迭为蓝色,单单发辫编得有点歪扭。
裘楚云问他要不要我给你理一下?无相忽然大笑,摇头回真的编得有点差对吧,理了有人会不高兴,不用管它。单丰禾领会到深意,别有意味地长长地“啊”了声,是那个人给你编的,这一身全部都是吧。哎唷,你们是在恋爱吗?好腻歪。
无相偏脸,没大听明白地盯住她。
恋爱,美丽的词语,恋上爱吗?他的确在被巫镇裕爱,被爱是很容易感受到的。想到早晨巫镇裕跪在他身后给他编辫子的笨样子他忍不住笑得更深,说我们在尝试爱,然后问谁要看事情。
爱与恋爱的区别他不明白。一个人对词语的理解完全基于他过往的社会经验,他的经验里没有现代的“恋爱”。
“七个人,两个宿舍,总费用是六百三十元,我收七十元,结给你的是五百六十元。”单丰禾从挎包里拿出钱夹,将清点好用橡皮筋捆好的现金交给无相。
无相发觉钱数不对,对她说你应该是一百二才对。单丰禾耸肩,笑着拿食指点了点裘楚云,都怪某个大笨蛋害得我从两成变一成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无相要把多的钱给单丰禾,她背身躲到裘楚云身后继续说,“你别管,我该拿多少就拿多少,再说了今天可要委屈你一下呢。”
委屈的意思是被两个女生用假发装点后架上女生宿舍楼,然而无相并没有感到委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连续哇了三声,心说我变成黑发二哥了。他们在外形上有相当程度的相似度,原本可能两三分像,再加上相同的颜色便直逼八九分相似。
想着,无相遮住半边脸无声笑了下。随后他们在七楼刹住脚,被她们丢在710门口等待。
没多久,一张新面孔出现在他眼前,邀请他进入女生们的领土。所有床的床帘拉拢,桌面地面相同的整洁,阳台晾晒日常衣物,女生们给他搬了板凳,七嘴八舌地讲起有关他的色彩印象。
无相有无从招架的感受,双手紧张地搭在膝盖上,目光从她们的脸上划过:“那么,大家,谁先来看呢?”穿红吊带,胸前印小猫咪,搭配超短裤的女生笑盈盈地举手说我先来。
女孩子们笑搡她,让她坐到最前面来,和无相面对面,她只严肃了一秒钟,又嘿嘿笑。
“你为什么一直笑呀?”无相问。因为你长得很帅啊,没想到会这么帅。一句话里黏着十个哈哈。他不太好意思地摸裤边,家族中从未有过活泼的孩子围在他身边的情形。
单丰禾从后面探身捏了一把女生的腰,装作生气地说:栾文华,克制一点啊,把人家小法师吓到就不给你看了哈。有女生起哄说我们栾文华也是够本钱吃嫩草的。栾文华唰地站起来一边叫一边推搡起哄的女生,水乡!嘴巴坏得要死!
“所以栾文华姐姐,哪里有不顺呢?”无相被她们感染,眼睛弯成日边。
她愣了下重新坐好,告诉无相她总是睡不好,只要睡着就会梦到同一个男人和她说话,而且白天超级倒霉,如果有人要摔倒她肯定被撞翻的程度。之前去庙里拜拜,回来之后那男的离得更近了,是鬼就超恐怖诶。
无相想了想又想了想,问她有没有戴什么首饰,床上有没有放什么东西。栾文华拽出项链和朱砂手串给无相看。
“你不要戴朱砂的,不适合你。好像是前世的孽缘缠上你了,男人比较好处理,把剪刀放到床上,小心不要弄伤自己。”
无相照常给她写咒文,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见到面就知道应该写什么。有的人命中多事业(此事业包含学业,职业),有的人命中多感情(亲情、友情、爱情),有的人命中多坎坷(一切坎坷)。他写的咒文只能强化引导,对一切不属于其的折磨有披斩的功效,命运冲向我们时,勇敢的、坚韧的、有所准备的会稍微不那么容易倒下。
“你毕业之后会很快结婚的,婚礼办在秋天最好,你适合更柔和的季节。会很幸福的。”无相将叠好的纸片递给她,要她随身携带,直到它碎掉或者消失不见。
名叫水乡的女孩子替栾文华问那我们妞生几个孩子啊?无相凑近些仔细观察栾文华的脸,好半晌说两个孩子,两个女孩,是双胞胎,会在秋天出生。
栾文华捂着嘴发出喜悦的声音往后钻,途中被朋友拍抚祝福,全是笑眯眯的脸。后面两个女生只是有些倒霉,身体上受皮外伤,讲完后她们换了另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过来,作为其他三位女生的代表。她给人的感觉精明能干,或许因为运势低迷的原因显得些微憔悴。
她的声音低,说了两个字才抬高音量:“我们宿舍里有个女鬼,我们都有看到过,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头发到肩膀,长袖连衣裙,布料有点西装的感觉,圆领,腰上扎皮腰带,其实给人的感觉很漂亮很利索,但是她到了夜里就折腾啊,这周里我们寝室病了仨,还有一个昨天刚被车撞,手臂骨折,轻微脑震荡,现在不敢回来了。之前就是小动静,要不然鬼压床,或者比较小的问题,大家没太放在心上。”
“717?”无相掉过脸看了眼大门,“可以去看一下吗?”
女生们把他带到717室门口,全堆在楼道里等着看女鬼,不少其他寝室的女生听到动静探头出来看热闹。
717室正对着楼梯,右侧是一面双开窗,外头是小片树,再过去便是人工湖和植物园。无相不要她们进去,独自走进717室。室内光亮,闷热,两个悬挂风扇灰扑扑。
无相站在房间最中央环视周围,转头的功夫,一双手柔柔地落在他的双肩。他从贴在衣柜上的镜子看见她干瘪空洞的脸,或许是年深日久的腐烂,或许是死时便被人拆掉下颌,鼻翼被削去露出鼻骨的横截面,还是人类的眼与形。
她的手掐住无相的脖颈,不知怎么的,被站在门口女生们瞧见了,尖叫着扑进来尝试捶打驱逐这死去的女鬼。栾文华的声音又尖又高,快点离开啊!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次,她们若看见,能叫时便叫,听到声音或看见的女生就会扑过来,驱赶她。
尖叫是力量外化的一种,并不耻辱,能够发出尖锐有力的尖叫的女人无异于同时拥有了警报和震慑两种能力。无相被她们惊到,在这种时刻领会到为什么召唤小鸟要学会叫。动物界多的是通过声音来确认位置,数量,警告的例子,现代社会为了消除女性的凝聚力而将尖叫标为耻辱和坏信号的标志。
女鬼在尖喊声中消失,无相被关切地询问,他摇头示意没事。在询问了房间主人后踩着铁架床顶起塑料天花板的其中一块,天花板里头黢黑,他嗅闻到鱼腥味与酸涩的树叶气味。他伸手在天花板里摸寻,只摸到老鼠脚和满手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