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姬显然察觉到了那阵阴冷的煞气,只是故作镇定地攥紧短刃,以此止住手臂反复的震颤。
“单大人,民女说了,民女的要求很简单,”她张了张嘴,扯着付媛腰间裙后撤,“只要备来车马,保我性命无忧,我自会放了夫人。”
单阎似笑非笑地盯着隗姬,又朝付媛递了个眼色。他走向两人的步伐沉重,众人皆屏息,看着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单大人嘴角愈加上扬。
最后停留在嘴边的笑意弧度诡异得骇人,“你以为,本官会为了她放弃立功的机会?”
“刺杀朝廷命官,觊觎朝廷贡品的逆贼,本官亲手擒拿,岂不值得一个圣上嘉奖?”隗姬瞬间有些看不明白他脸上的表情,方才明明还一副伉俪情深的深情模样。
她并不清楚两人感情如何,只是单阎在外的名声她是听闻过的。这位单大人,铁面无私,刚上任就大肆翻查过旧账,将大批弹劾贪官的奏折上秉。哪怕对方送来再多金银财宝,他都一并回绝,上门的小厮就连单府的门槛也没能跨过。
无情的活阎罗,于他而言,视妻儿于无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隗姬将信将疑地蹙了蹙眉,抬眸看他,“方才单大人可不是这幅面孔。”
“他一向是这幅面孔,”被隗姬挟持的付媛张了张嘴,“只不过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才在宴席上装一回体己夫婿。”
“你骗我?”隗姬紧了紧手中短刃,那雪白的脖颈便瞬间挂了红。
付媛发出嘶声,本能地向后仰了仰,“没骗你,你如今挟持的人若不是我,单大人恐怕都不会起身。”
“你说是也不是?”她稍稍偏过脸去,窥探着隗姬脸上的神情,见她有些动摇,便又朝单阎眨了眨眼。
单阎负手走向前,愈贴愈近,铁剑划过地面发出阵阵嘶啦声,像是山鬼侵袭前撕扯过破庙纸窗。
原先愣怔的隗姬听见声响也回过神来,攥紧了付媛衣裳,将她往后拽。
眼见着她一步步堕入满是官兵埋伏的黑暗,单阎并未停住脚步,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付媛。
只一步之遥,锋芒便要刺在隗姬身后。
冰冷的铁器触及薄衫,她错愕地回头,却发觉为时已晚。单阎顺势将她手中的短刃夺过,将付媛搂入怀中,鲜血直直坠入付媛鹅黄褶裙,“夫人可有受伤?”
他刻意将受伤的手背过身后,将剑收入剑鞘,用手背轻拭付媛脖颈上细小的血流。
万幸的是,刀刃未伤及动脉,只不过轻轻一擦便消去,单阎这才沉重地松了口气。
付媛看着裙摆上一片猩红,看着男人那深邃的眸,一时失笑,“我没事,倒是夫君你...”她从怀里取了帕子,扯过单阎背在身后的手,一圈一圈替单阎包裹,小心翼翼地在上头打上结,垂下脑袋以极小的声音道了句:“对不起...”
她原想着,这宴席是由单阎一手操办,若是外来交流的富商遭遇不测,他也定要背上责任。付媛常年为了写话本采风,观察力本就敏锐过人。她虽早已在入席时发觉了伪装成小厮的官兵,却不敢让单阎赌这一把。
左右思忖着,她觉着自己能胜任,便与隗姬要求更换人质。
一来她与单阎是多年的青梅竹马,哪怕不说,彼此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配合起来怎么也比旁人要利索;二来是倘若有何不测,死的人是他的发妻,圣上也会因此体恤,不会多有责怪。
她一心只为他的仕途考虑,却没曾想自己这番好心反倒害了他。
付媛别过脑袋,看向倒在血泊中的隗姬,莫名觉得有些恍惚。她隐隐觉着这隗姬与前头的两位盗贼并非同一伙人,却又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一瞬,她便回想起从前两人相处的种种。
付媛正欲蹲下身,却又被单阎抓紧了手臂。她微微颔首示意,单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松开她的手,由着她接近。
隗姬的双眸仍睁大,愣怔地看着屋顶,眼角的泪缓缓滴落。付媛俯身伸手替她将双眸阖上,却恰巧发现了她垂落在脖颈后的一片玉叶。
玉叶泛着青白,用来雕琢的玉石看上去并不算名贵,红绳穿过叶梗,垂吊在她胸口。付媛将拇指覆上,仔细摩挲,心里有一阵说不出的压抑。
这样普通的玉坠并不值钱,处处都可见,可若不是那片叶上的缺,她甚至没能辨认出来。
她是见过这玉坠的。
这玉坠的主人,是自小服侍她的奴仆。
那个单老爷为了剪除她逃婚的念想,狠心卖入妓寨的可怜婢女叶双双。
从前付媛躲在山洞想要逃离付家,却被单阎找回,叶双双为了维护付媛,替她挨了付老爷的一顿打。而后又被付老爷罚在院子里跪了几天几夜,最终因饥饿乏力晕倒磕碰,才叫这叶片落了缺。
付老爷特地吩咐过,不准任何人给叶双双送吃食,哪怕一滴水也不允许进肚。眼见着她快要坚持不住了,扬州的天也是乌云笼罩,大雨倾盆,付媛只能躲在一旁的柱子,看庄十娘使开了付老爷,这才敢悄悄地打着伞上前送上两块馒头。
她看着叶双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心里很是酸楚,“对不起双双,是我害了你。”
“没关系的小姐,双双这条命是小姐救回来的,这点伤不算什么。”她嘴里的馒头噎得本就焦渴的喉咙雪上加霜,然而她也没有半句埋怨,只是歪了歪脑袋,将头伸出雨伞,从天上接了雨水和着馒头下咽。
然而成婚后,付媛再也没见过叶双双。
她哭过,闹过,也跟付老爷吵过,他却始终没告诉付媛叶双双的去处。
她只知她被卖入了妓寨,却不知究竟是何处的妓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