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身一人踩着有些发热的鹅暖石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走向桥下的桥洞。
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好像一百只鸭子大合唱,早就构思好的零零散散的故事被一条线牵起,抖落陈年的灰尘,在我眼前被拉成一条线。
七百年前,明成祖的江山已经基本到位,元余孽龟缩山西。明大将徐达率大军攻破娘子关,直击传闻守军10万的太原。
元人不战而退,退至内蒙古,行至半途,又怕太原被占无处可归,派精兵南下还兵太原。山西自古就是治世之重镇,乱世之强藩,能把住山西,至少还有反击之力。
在浩浩荡荡的宏观叙事下,有一户还算富足的人家,家里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
元朝时大同就是重要的经济枢纽,战乱中因身处山河腹地也是最安定的地方,不管外面多么民不聊生,十不存一,里面也能勉强维持秩序,因为难民源源不断往里走。
这家人心善,也做点生意,于是筹钱在城下开了个救济粥棚,为难民施粥,弄得自己家也没了余粮,不得不举债度日。一天家里的女儿去给田里劳作的父亲送饭,正遇上一支逃亡的元兵劫道,还要污她清白,那时候元军早已人心惶惶,乍闻要还军太原对战徐达大军,逃兵就止不住,基本是走一路泄一路,这支队伍跑在前面,想趁大军回撤,抢先劫掠平民,好做有油水的逃兵。
女儿求饶,说她家做酒水生意,可为大人沽酒,逃兵奔袭数日,狼吞虎咽掉女儿带的干粮和水,也嘴馋了,于是让女儿在前面带路,把她绑在手上,牵着她,他们坠在后面。
女儿在前面痛哭,她不敢把逃兵带入家中,也不敢逃跑,对方数十人,她一个女子是定然跑不过的,只能蒙着头往黄河走,想正是黄河决堤,她跳进河里,或许有望因为熟知水性逃命。
哪想逃兵就是从河滩来的,质问女儿为什么要往深山走,女儿只能勉强说家人在田里埋了一地窖珍酒和年货,请大人品尝。逃兵自然不信,说如果走三里路还不见酒,就把女儿的脑袋砍下喝血酒。
不知是不是上天保佑,走至半途,正见到一个俊逸的男子在大石头上自斟自饮,见逃兵索要酒,男子粲然一笑,倒提酒壶,竟然一滴不剩。
问男子要财物,男子自然把衣物全都褪下,逃兵入手只觉得丝滑精致,全然不似凡间所有,心满意足,就继续驱使女儿带他们寻酒。
女儿求问男子,这酒何处来,我需拿去救我性命。
男子赤身裸体,却不见窘迫,他笑着说,这是拿命换的酒。
不要开玩笑,郎君!没有酒,这群恶人就要拿我脑袋喝血!
男子便把酒壶给她,在她额头轻轻一点,那便拿命换酒吧。
话音刚落,女儿手中的酒壶传出汩汩的水声,酒香四溢,嗅之似天上的琼浆玉液,逃兵大喜过望,一人一口倒入口中,居然取之不尽,直至酒醉而卧,躺了满地。
“这是怎么回事?”女儿惊喜道,“是这酒壶的妙用——”
“不,”男子微笑道,“这酒,是你视之如生命的宝物。”
因为酒被喝掉了,无法归还,所以你的宝物也没有了。
女儿去寻田中劳作的父亲,果然看到父亲已被一只黄鼠狼咬死,她抓住黄鼠狼,伏在父亲身体上痛哭:“爹啊,是我害了你!你大仁大义,为何死的是你,该死的也是那恶毒的黄耗子啊!”
话音刚落,手中的黄鼠狼就软了下去,父亲睁开了眼。
“死而复生?”
“对,然后一切就乱了,女儿成了活神仙,父亲成了富翁,一天又一天,财富越来越多,直到十年后父亲死去,黄鼠狼活了过来。”
“她自己停止了换命……”
“她一直消耗自己的宝物维持父亲的换命,于是一个散尽家财布施行善的父亲,因为女儿的执念死而复生,然后眼睁睁看着女儿失去一切美德,包括对他的感情。有一天女儿想:为什么我要用这么多东西去救一个老头的命?多么不值得。
她松开了手中的绳子,看着之前宁肯跳进自己黄河,也不想让逃兵威胁到的仁爱的父亲,轻易地死去。”
“你的意思是,所有消耗的宝物,都无法回来吗?”
“……人是复杂的集合体,不管失去什么,你都不再是你。”
桥下鹅暖石比起河滩上滑,到桥下时我放慢脚步,桥柱已经被夏日的温度蒸得白白净净了,伏黑靠在桥柱上,脑袋低垂,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吓了一跳,怎么伏黑比我还心大,这种闹过鬼的鬼地方还能睡着,不是说那根手指会吸引咒灵吗?
我几乎是扑过去,但在离他还有一步之遥时停顿了。
这样的情况下,伏黑能睡着,说明他也是真的累了。
什么都没做的我,心虚地绕劳苦功高之人转了一圈,干脆坐在他旁边,靠在白色的桥柱上,嗅着淡淡的水汽。
我看了伏黑一会,有些不安心,悄悄伸手试他鼻息,确定他还在呼吸,又转而长舒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