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后每每在深宫中等到天明,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约,还有一句又一句抱歉的言语。
她倦了。
等梁帝发觉自己爱的始终是先皇后时,想要冰释前嫌时,她却对他冷淡了。
他不解、羞恼、愤怒。
于是他们大吵一架,此后循环往复。
梁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慢慢长大的。
所以他从小对人对事就很敏感,很多东西看得也很透彻。他知道父皇对母后、对他都有愧疚和安抚之心,也知道自己若是把握利用好这种心理,他的太子之位可能会更稳固。
但他没有——纯粹是厌倦争斗。
比如这次工部的官员受贿问题。
梁底果然私下来找梁璟,单刀直入:“璟儿,你知道这件事吗?”
他清楚太子的性格,这些年已经习惯了跟他说话快人快语,不讲废话。
梁璟皱眉:“确实是儿臣失察之过,事先并不知情。”
那名受贿的官员名叫汪秉,是工部郎中,主要负责工程建筑的安全和质量。说实话,他可能只想着贪一些小钱,用了次等的材料,修缮城池的时候却直接导致砖块崩裂脱落,砸伤了不少人,导致整个项目停工。
这件事可大可小,但弹劾的是三皇子派,就必然放大。
梁帝在朝堂上已经训斥过梁璟了,令他罚俸半年并且整顿工部。此刻才有闲心像寻常父亲般对儿子说话:“朕知道你不爱管手下人的事,但是往往是你这种性格,造成了他们胆敢欺上瞒下。”
“即使不愿,你还是要多花些心思在政事上,朕不可能一辈子为你收尾。”
珩儿心思重,淮儿体弱,洛儿单纯,这些适龄的儿子们中也只有璟儿还算靠谱。
梁帝自然能看出梁璟也不擅长帝王之术,他更像技术流的实干派。不过只要没有大问题,像他一样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可以的。
梁璟没说话,他其实有些不确定汪秉到底是真的为了敛财而铤而走险,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因为平日里二人虽交际不多,但却听工部其他人评价他“守真志满,秉性纯厚”。
可是事情确实是他做的。
汪秉后来辞官了。梁璟保住了他的性命。
或许这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水至清则无鱼。同时亦不能约束太过,太过严苛只会导致人心离散。”纵然不太擅长,梁帝这十余年还是摸索出了不少经验,“适当给予甜头也是必要的。”
其实这件事若不是有人弹劾太子,在帝王眼里真就是小事一桩。被砸伤的那些工人会得到补偿款,换一批人工程歇几天又能继续,没有人会在乎那些工人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如何继续工作生活。
梁璟没说自己后续的处理。除了赔偿,有两个导致腿部永久伤残的,他还给安排了后半生维持生计来源的活。因为他知道父皇不会想到也不会在乎。既然是不在乎的事,就没必要说出来。
他只是冷淡地沉默着。
梁帝每每这时就感觉和自己的儿子有一些沟通上的困难,似乎他们除了政事,也没有其他可以谈乱的事情了。
于是他也沉默了。
相顾无言一会儿后,梁帝终于大发慈悲:“你去狩猎吧,好好玩。”
他对璟儿还是比较有信心的,除了淮儿不擅武,其他几人君子六艺都学得不错。他的儿子们倒是没怎么让他操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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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一支箭矢如流星般划过丛林,带起一阵卷着树叶的小型气流。前方一只山鸡应声倒地,临死前只来得及再扑扇两下翅膀。
池熙恒骑在马背上,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脸旁。他微微眯了下眼,感觉这应该是一只肥美的鸡,今天的午饭有着落了。
郑元济在他身旁,实在是非常不解。他虽然不擅骑射,但多少也能看出池熙恒这水平着实不赖,好歹是箭无虚发的。
“只是你为什么一直在猎鸡呢?”
难道是射中山鸡更有成就感吗?
可是灵活的、跑得更快的野兔,不是更能锻炼射技吗?
池熙恒懒懒散散地牵着马,慢悠悠地回他:“看山鸡比较眼熟。”
至于这猎场的其他物种,不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就是未来可以养作宠物的动物。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山鸡比较方便下手,积分规则那里还和野兔差不多。
池熙恒对于最后的计分没什么追求,狩猎只为解决吃食问题。主要到时候不清楚这个春日宴是怎么安排的,很大可能是猎啥吃啥,保险起见抓几只有备无患。其他动物不来攻击他的话,他也没有攻击它们的意思。
郑元济倒是猎了不少野兔,他反正是个文臣,成绩差些也没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摆烂到现在。
齐曜一开始还和他们同行,后来见着这俩人实在太不积极,就跑去年轻将领那堆了。他要跟他们一起猎鹿、猎野猪。
狩猎也只有一开始看着比较有意思,在马背上一个多时辰后,很快就有些无聊起来。而这样的活动,居然要举行三天。
最主要的是,梁同玉还不在。
池熙恒之前就问过梁同玉她来不来。梁同玉有骑装也会骑射,这些都是国子监教习的内容。大梁虽然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但若只是简单的骑射还是可以的。何况这也是一项皇家活动,皇子皇女本就有出席的权利,不会过分引人置喙的。
当时是依梅来回的话,池熙恒认得她,知道她是梁同玉的贴身侍女。
结果依梅却说:“公主暂时走不开,德妃娘娘在。”
好吧。
池熙恒叹气。
他都快忘了这是一个社交场合,不光官员在应酬交际,女眷那边也需要谈天说些体己话。
所以就造成了现下这个无聊的局面。
“元济!”
忽然,一道惊喜的呼唤从侧方传来。
居然是四皇子梁淮和五皇子梁洛,二人骑在马上,看着满载而归的模样。
郑元济有些惊讶地望过去,发现他们居然还猎到了一只狐狸。
梁淮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些自嘲地调侃:“连累小五带我了,他一个人猎了一整支队伍的量。”
他确实不擅武。
梁洛没回话,他在盯着池熙恒。
他现在对这个人挺感兴趣的。
山鸡和野兔这类小动物都是最低的记分指标,只有文臣才会选择猎上一二,好歹最后分数不会太难看。他此前虽没有关注,却也知道这就是那位常年不在京中的小侯爷。
这些武将,哪个不是奋勇争先、唯恐落于人后?
可看他现在这手握低分却怡然自得的模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个奇怪的人。
池熙恒自然注意到这位五皇子在看他。
虽有先前那番天真言论,但历史经验在先,身在皇家的皇子,大概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果然,这位五皇子笑了下,主动搭话:“你要我的狐狸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下。
他眼底带着明媚的天真,瞳仁像被春溪浸润般清澈,仿佛真的只是想问问对方要不要。
这怎么接?要还是不要?
池熙恒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你想换我的山鸡?”
梁洛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送你一只。”池熙恒直接提拎了一只过来,“不用交换。”
“感觉烤着应该味道不错。”梁洛某种程度和池熙恒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有些高兴,“你人不错。我记住了!”
梁淮却看向他们,若有所思。
中午记完分数后,池熙恒收获了可怜的3分,郑元济则是2分,在一众十几分的大佬包围圈里显得格格不入。
南蛮那边更是收获颇丰,虽还未到最终的决胜之日,火药味却已经十分浓烈。
那些蛮子居然合力猎杀了一头野猪!
据说最后决定胜负的一箭还是那名蛮女白玛放的!
这下可再没有人敢小瞧这群女兵,尤其是刚刚意淫的那些官员,恨不得见了她们都绕道走。
饭点时,梁洛像是吃定他过来就必然会有人带他似的,大喇喇地就拎着一堆吃的就来了。他倒也是自来熟,直接撩开衣摆席地而坐。
他本就与他们同龄,这般混在一起倒也不奇怪。
郑元济和齐曜都拿不准他想干什么,纷纷暂缓了手边的动作,面面相觑。
倒是池熙恒十分淡定地架起火堆,井然有序地给每只鸡撒上调料粉。不一会儿,表皮就渐渐染上金黄的色泽,肉汁浸润百里香与黑胡椒的辛香。
梁洛连吃带拿,非常满意。
没过一会儿梁同玉也来了。
她看见梁洛有些微愣,眼神询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池熙恒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可能吃饱了自己就回去了。”
毕竟人家是皇子,总不能赶走吧。但池熙恒觉得他可能只是单纯过来蹭吃蹭喝的,至少目前看来没有其他目的。
梁同玉对于梁洛这个哥哥不算很熟,他们似乎是同龄,但梁洛大多时候和三哥、四哥在一块儿。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呼唤:“五哥。”
梁洛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在场的其余几人,脸上尽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池熙恒将烤好的鸡翅递给梁同玉。
酥脆的外皮呈现焦糖色,微微翘起的边缘泛起一点金黄,显然烤得极好。
在火堆不断蒸腾的热气中,梁洛看着他们,突兀地来了一句:“这次春蒐,别去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