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幼槐心想他还没看过自己的字,怎么就开始夸她了呢?
又听他道:“江南白麓书院年前意外遭了火灾,藏书阁中的书本典籍被烧毁大半,这府上的许多书便成了孤本。大人体恤江南学子,才想着召集人马将府中的书抄出一份,用以捐赠给白麓书院。只是原先却没见过女子抄录的,夫人深居内宅却没被拘束,同旁的女子不太一样。”
“不过幼时在父亲的教导下读过些书、识得些字罢了,倒也谈不上什么巾帼须眉。”温幼槐才知道府上大人找人抄书的原委,心里不由感叹这位主家厚德积善,想来应是十分平易近人的。
袁观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纱帐前,又问:“我瞧夫人周身的气度,不像是家中缺钱用的,怎么想起做这事的?”
温幼槐也跟着他小步往前,这问题却是不好将实话说出的,毕竟她的身份是宋府少夫人,只道:“平日里无事便写写字,也是正巧遇上了这样的事。”
袁观没说什么了,只道:“夫人这份抄录我会带给大人过目,约莫明日就能有消息了,届时我会派人送信去歙云斋。”
温幼槐礼貌地点点头:“那便多谢了。”
袁观带着温幼槐出去,走到楼梯口时,温幼槐抬头看到墙上挂着的画,短短地停了一瞬。
正想收回视线继续往下走时,却听身边人开口道:“这是大人年轻时的画作,夫人可想看看?”
既这么说了,温幼槐不好推辞,于是点了点头,跟着走进当中的一行架阁,尽头处正挂着方才她看到的那幅画。
画上是一只花豹的背影,豹子正躺在地上,并看不到它的脸,画作的右下角还写着一个小小的山字,想来应是主人的字号。
温幼槐第一眼看到这幅画时,脑中便浮出忍耐二字。虽不知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她看不到花豹的神情,也看不出它的紧绷,却能感受到它的忍耐。
温幼槐蓦地就想到了自己,越看越觉得这只被困在画里的动物是她自己,一时心有所感又往前走近了一步。
“这画也是许多年前大人留下的了,后来大人手受了伤,到如今也停笔很久了。”袁观在一旁默默开口。
温幼槐便想他应是某位知名的将军,但她对朝廷的事了解甚少,一时间脑中也想不到究竟是哪位将军的名号中有山字。
“越王卧薪尝胆,范睢被鞭笞濒死,当中都逃不过一个忍字,只是忍耐久了就一定要绝地反击,忍却不难,可谁又能真的像这二人一样浴血重生呢......”
温幼槐下意识便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罢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盲人摸象各有不同,她不过是借着画看到了自己,便这样揣测画作主人,她哪里有资格评判!
更遑论人家是个将军?还真如她一样身不由己不成?
站在不远处的傅伯山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十分震惊,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时他第一次违背老师的意愿,将陕西巡抚私吞赈灾粮的事散播出去,老师因此雷霆震怒,罚他在雨里跪了很久。
京城九月的雨凉得彻骨,他跪在青石板上,不断地告诉自己成大事者必要隐忍。
后来陕西巡抚被撤了官,他也从佥都御史的位子上一落千丈,只是陕西十万石赈灾粮却不见去处,陕北到处饿殍遍野,在那场旱灾中死的人不计其数。
几年后他才被老师重新提拔进了吏部,经历一路的摸爬滚打才明白官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到如今坐上吏部最高官员的位子,权势握在手中已经没了感觉,他却始终忘不了那个雨夜。
这幅画便是他被下放时作出的,她如何能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呢?
温幼槐跟着袁观离开了,下楼时还不由看了那幅画一眼,她心里对这画很喜欢,可是主人却将它放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莫非是不想常常看到么?
温幼槐很快走出去了,在长廊中缓步走过时,却仿若听到了风吹过湖面的声音,风声不疾不徐,却又透着几分孤独的悲凉。
她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太过敏感,忙快步跟上了管事,往府门口去了。
听湖轩内,傅伯山拿起桌案上的瓷青纸,指节轻轻拂过上面的槐字。
袁观在一旁低声回禀:“夫人瞧着谈吐不凡,行事却谨慎小心,想来温大人对家中姑娘的教导都十分严苛。”
这样墨守成规的人,是很难做出逆伦悖德之事的。宿安驿店的那一晚在她心里约莫也只是个意外。抑或者说她早已认定了是个意外。
傅伯山看着手中的字,半晌将桌上的一沓纸拿起来轻轻对折,淡淡道:“去取一套新的文房四宝送到宋府,你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