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鬼使神差地跟上去。
走过两条街他才发现,那人,好像真是他舅舅。
他舅舅怎会在江城?
他一路跟着走,走到路边电灯“啪”一声亮起、燃起薄暮里第一丝光亮。
舅舅的身影匆匆走入一个小区,陈列抬头看了眼。
小区名叫“鹭城”,茶褐隶书衬在火岩棕背景墙上显出某种高端。陈列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跨过门闸,并没被保安拦下来。
舅舅在一片绿化带间穿行。
陈列对着那背影,始终喊不出一声“舅舅”。他沉默着快走两步,一手搭上舅舅的肩。
舅舅回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显出某种惊愕。
“陈列?”舅舅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说着进一步压低声:“你跟踪我?为什么?”
陈列沉默着,并答不出一句“为什么”。
为着今天是他没任何记忆的亡母的生日?舅舅还记得吗?
陈列看一眼面前慌乱的中年男人,敏锐捕捉到他眼神扫向楼栋下抱着个婴孩的年轻女人。
陈列瞬时明白:那是舅舅的私生子。舅舅借着出差的名义,在江城另安了一个家。
“你快走。”不知是否因着秘密被撞破,舅舅的语调有些气急败坏:“就当今天没碰上我。”
陈列:“我……”
“你想找我要钱是不是?”舅舅深拧着眉,神色显出某种中年人的促狭兼穷凶极恶:“我帮你到江城上学真是帮了只白眼狼!这么大个人情你已经还不完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你真是和你那不成器的爹一模一样的东西!”
陈列盯着他那因惊惶而喋喋不休的嘴,忽觉得很像被抛到岸上缺氧的鱼。
一句“你还记得今天是我妈生日吗”好像也没必要问出口了。他肯定不记得。
他见陈列站在原地,又恼羞成怒在陈列肩上一推:“快滚!”
陈列往后趔趄半步。
忽地,身体里那种深重无力的疲乏感和无力感又漫了上来。
他在浓稠似琥珀的路灯中转身,一抬眸,见姜堇背着书包、纤细双臂抱着一摞书站在路灯下。
他能听到身后舅舅走到了那对母子身边。
正跟那女人解释:“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不认识,神经病,想搞推销吧……”
陈列看着姜堇,一贯无表情的脸上,眉蹙了起来。
他并不想掩饰自己此刻的不耐烦。
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姜堇?
真麻烦。
他一言不发地勾着单肩包往前走去,姜堇跟着来,背着书包走在他身侧。陈列瞥她一眼,她看向他的神色平静而不带任何探究和审判。
她只是说:“我晚自习请了假,来这里做家教。”
陈列管她是不是来这里做家教。
他舌尖抵着上颚才没发出那声更加不耐烦的“啧”,两人并肩走到小区门口,陈列随意跳上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
他并没回头去看,一手插在校服口袋,一手抓着吊环站着,只是眼尾余光瞥见姜堇抱着摞书站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
直到有人下车,陈列坐到靠窗的单个座位上。
从校服里的T恤口袋内掏出一张照片来。
一张经年的照片,磨出了些毛边。照片上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编一条三股辫斜垂在肩上。旁边一行打印出的复古艺术字,写着:十月十三日·二十岁生日留影。
从家里“逃”出来的什么,陈列除了这张照片什么都没带,固然那被砸得一塌糊涂的家里也无旁的可带。
他望着车窗外流溢的街灯,把照片放回了口袋。
陈列这样的人,很早就明白生活中的倒霉事不会单单只发生一件。
它们像藤蔓上的葡萄,一扯扯出成串,诚心要把本就疲乏不堪的肩膀压垮一样。
这天下晚自习,他拖在最末离开教室,先是在校门口遇到了姜堇,他紧抿着唇线回避了视线,又敏锐捕捉到,等在校门口的那黑衣男人似曾相识。
大脑几乎来不及反应,身体已下意识闪身到校门口的门柱边。
姜堇便是在这时走出校门来。
穿黑色夹克的男人叼着根烟走上前来:“小同学。”
姜堇站住脚步。
男人三白眼,左眼一条贯通的疤从眉骨连到眼下,显出眼眶内一只毫无生气的义眼。他叼着烟,浓厚的烟雾喷在姜堇白嫩的脸上,问姜堇:“认识陈列吗?看到他了吗?”
陈列避在校门口的门柱边,心脏砰砰砰跳起来,手攥成拳的动作是无意识。
那一瞬脑子里蹦出来的,是锈铁门上的油漆、拍在木桌上的刀、“无意”散落在他家的那些残酷照片。
校门口的一盏路灯显得孤孑,浓黄的光铺洒下来,愈发显出初秋的夜里寒意露重。
陈列能明显感到,姜堇的眼尾不露声色朝他这边瞟了瞟。
然后,姜堇在路灯下顶着那张白皙而无辜的脸:“陈列?”
“不认识。”她摇摇头道:“刚才也没看到什么人,同学应该都走了。”
她看上去那样平静,在喷到她脸上的烟雾中,连声音都没有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