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毕,旭昉辞别蒙石,言谈之间竟有几分忘年之交的意味。
送走旭昉后,蒙石本随着聊的投机而慢慢松缓的面庞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紧绷了起来。他独自坐回厅中,沉默地独自饮下一盏残酒,不知是今晚旭昉让他忆起了年少,还是突兀的与他交谈后多了一丝对未来的向往,让他今晚的情绪不再如往日古井无波。情绪翻涌间,他盯着杯中微晃的酒,终是轻叹一声,转身朝后院而去。
夜风微凉,他步伐沉缓,行至廊下,他望着自己此次目的地的方向,忽然忆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年在临战后的废墟中,他从瓦砾堆里中救下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当年那个少年浑身血泥,满身都是泥灰,但眼神却如野狼,浑身带着与年纪不符的狠意,满脸写的我不服命。
就是那一眼,他觉得此子是难得的可造之才,战场,要的就是这股不服输的、不认命的劲。后来就将人带在身边,教他识字,教他骑射,教他兵法。少年虽寡言少笑,悟性却高。对旁人性子都极硬,但对他,眼中却全是孺慕与信任。
如今想起那些年景,竟如梦一场。
穿过偏廊,步入后院,他略一迟疑,还是伸手挪动了一块隐于院中假山青藤后的一块暗石,再推开了一道藏于花墙后的石门,石门之后,是将军府最深处,最鲜为人知的地窖暗室。
这里曾是兵刃旧库,战后改作囚室,地面铺青砖,四角设桎梏,却久未启用。若非心腹亲引,外人根本不知这将军府中竟藏着这样一处,关入者往往不得善终,蒙石素来不喜启用,今日却亲自前来,只因如今被关在其内的,不是旁人。
是那个他曾抱以厚望、视如己出的少年。
地牢尽头,灯火照亮一角石壁,映出一道人影,他侧脸斜倚石墙,眉骨上一道未褪的新伤横亘眉心至颧骨,结痂未脱,颜色极深。左肩包裹着旧布,隐有红晕渗出,行动之间略显僵硬。正是临城那天罗地网下逃出的北蛮主将——哈速台。
他见到将自己从火海与追杀中救出的救命恩人,眼里却无半分感谢,而是带上了近乎嘲意的冷笑。
“将军来了。”
蒙石未答,只将手中酒壶递出:“今日寒露,夜里凉,喝一口罢。”
哈速台接了,却未饮,他低头看了酒壶一眼,反倒笑了。
“将军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蒙石不答,目光沉沉,停在他脸上许久: “你可知自己叛变之罪?”
哈速台嗤笑:“罪名多了,不差这一个。”
蒙石目光一沉,声音却不自觉放缓:“你年幼漂泊,后来是我将你带入营中悉心教导,难道就从未想过回头?”
哈速台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自小在边地长大,被人说是蛮族野种,也被驱赶、挨饿,受尽苦痛,后来是你救了我,教我识字、教我骑射,带我从营门杀到城头,把旁人冷眼换作兵书功勋,只有你把我当人看。”
他唇角挂着一丝几乎称得上温柔甚至带上回忆的笑:“我是真信过你,将军。你带我从营门杀到城头,我信的不是功勋,不是前程,是你。可惜你信的,是战功,是天下。”
蒙石眼皮微跳,终于开口:“我从未问过你出身,也从未在意过。”,他顿了顿,他顿了顿,像仍抱一丝念想。
“你是被北蛮胁迫?还是受人蒙蔽?还是——”
“别说了。”哈速台冷冷打断他。
“只能怪你看错人了,将军。”
“我叛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生带恶骨——”他低笑,“就想让你尝尝,最信之人一朝反目的滋味。”
“如何?痛吗?”
蒙石闻言心头猛地一震,眼神骤然凌厉,却又迅速隐去,沉声道:“原来真是你走错了。”
“或许吧。”哈速台倚在石壁,懒散道,“那就继续错下去。”
蒙石一向沉寂的心骤然生起了自哈速台背叛后,就一直绵延不绝盘绕在他心口的怒火,他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哈速台把手中的酒猛的灌下去,呢喃道:“你以为你在救我,却不知,你早就毁了我!”
蒙石出了暗室后,迎着昏暗的烛火归房,他神色疲倦,眉宇间的坚毅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哀伤。他终是抬手,覆在额角。
“我到底……错在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