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噤声,三人无言,杨掌柜手心泌出一层冷汗,收了笔墨再抬头,裕凝仍旧微笑着面对他。杨掌柜扯出个难看的笑来:“姑娘如此看着小人,可是小人有照顾不周之处?”
裕凝尚未回答,寒风就一股脑地撞开了老旧的大门,连带着门口的大红灯笼也吹丢一只。白粒的雪纷纷扬扬,杨掌柜“呀呀”叫唤两声,赶忙要栓上门,那风却毫不领情,吹得门板哐哐作响。整个屋子都晃起来一般,窗边一盆兰草摔下来,青釉瓷盆应声而碎。
“今儿又是闹哪门子脾气,我的祖宗诶……”杨掌柜回头来赔笑道:“二位客官早些歇息吧,三楼有温庐。”白玉闻言,耷着眼皮抬腿上楼,裕凝却笑:“金陵也下雪吗?”
杨掌柜不敢再多说,虚抹了把汗,眼神飘忽,须臾,定睛瞧着裕凝,脸色阴沉:“客官,近日不是太平时节,你一身血衣我都愿意做你这门生意,你也应当晓得我杨某是不怕事儿的人。天子脚下,鱼龙混杂,客官谨言慎行。”
裕凝眯眼,轻哂一声。
上楼后,二人各自歇息。估摸着这一闹腾已是亥时。裕凝略有倦意,支开窗户,冷风袭面。这漫天大雪里夹杂着缥缈的笛声,以及若隐若现的阴湿气。
长街落了些雪粒子,一队士兵模样的人手持着长矛,目不斜视地从街上走过。打更人开始吆喝,只是话喊了一半便湮了声,只余下轻轻的,如花开般轻飘飘的落雪声。
此地是芜朝的京都金陵,极少下雪,更遑论如今仍是深秋里。闭了窗,裕凝净手洗面,刚刚卧下,笃笃的叩门声响起,接着白玉道:“姑娘,歇下了吗?”
裕凝翻身下床,跂鞋应:“怎么?”
门外道:“今夜有异,先更衣下楼,一切小心。”
二人下楼时,杨掌柜正趴在桌上睡得香,只听见“咚”的一声,抬头一瞅,烛光映着一红一白的影子,红影歉然一笑:“这凳子放这里影响风水……”
“客官有什么吩咐吗?是客房睡得不舒服?”杨掌柜揉揉眼,左手捧起烛台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栓好的门,转身来看两个人影。
白玉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光上,淡淡道:“夜里有些急事,明日午时前必会回来,劳烦掌柜准备些小菜,挑一坛烈性的酒送到我房里。”
杨掌柜困极,晃了晃头,又趴在桌上睡去,烛火咝啦一声熄灭了。
屋里黑沁下来,丝丝凉气顺着门缝钻进屋里,裕凝呵了口气,执起一朵灵火。淡青色的火光映照着桌上的白玉杯,白玉无奈道:“会法术的游魂在下倒是第一次见。”
裕凝已起身,打开门闩,回头望向白玉:“略懂一二。”
“方才秦广王殿下传来密信,近日在极乐尽耽搁太久,他已为我备下法宝,你既然对法术略懂,倒不用我操心你的安危,”二人顺着长街走,白玉忽的回头,“殿下告知我,需带回的魂魄今日已离体。我法力还未完全恢复,若是可以,烦请姑娘帮上一帮。”
“理应要帮的,毕竟还指望大人送我走一趟冥界。”这句话散在风中,裕凝听着乱了许多。
白玉此番来拿的魂魄,俗名叫做常籍,原是宰相之子,后来进入仙门修习,宗门赐了道号叫做彗深,裕凝道:“倒像是个和尚的名字。”
彗深修习于三大仙门之一的玉清境,在后生中也算得上佼佼者,曾在仙门大比中拔得头筹,一时风光无限,颇受仙门器重。至于死因,倒是耐人寻味。
传言是彗深想要成魔,从古籍中找到的最快的法子就是先化厉鬼再吸收魔气,于是他自戕于玉清境。
裕凝听完,唏嘘一阵。
一股阴风顺着长街冲击而来,带着些尸腥气。白玉回头望了一眼惊鸿栈紧闭的大门,道:“有人死了。”
待风劲过去,凉气里弥漫开血腥味,裕凝应:“是那队军士。”
二人继续向前走,白雪沾在衣襟上,被呼出的白气温化,印成小小的水渍。裕凝环顾四周,眼前依旧是黑洞洞的长街,两边是各自闭门的商铺。
只消片刻,裕凝低头看见一汩鲜红的血流蜿蜒着向他们爬来,暗红中滚着腥气,连手中的灵火都窜了两下。裕凝手一抛,那灵火像遇上油似的,顺着血迹滋滋燃起来,散出丝丝缕缕的仙泽。
白玉未置一词,只望着淡青色的火焰袭向远处。裕凝偏头笑道:“依大人看,这害人之物是何来历?”
白玉略低头,双目死盯着青火,声音沉且冷:“是魔界的枵腹。神魔休战数万年,这东西怕是早不安分了。”
枵腹此物形貌似人,遍体覆冰,常年裹着一层白布,脖颈上套着一条白色绫罗。生了个尖头,咧着张大嘴笑哈,正是神魔大战中魔族的先锋。且此物抓取活人炼制而成,意识全无,只完完全全袒露出骨子里的杀欲。
枵腹食欲旺盛,可食万物,只听凭魔族调遣。若是活人不够时,魔族便采用饿死鬼来炼制,威力更是巨大。
只是现在的六界小辈都不太了解此物。一是魔族自大战后极少使用枵腹,二来是因为神魔大战六界损失惨重,了解此物的人且愿意谈及此战的人寥寥无几。
“罢了,罢了。这枵腹是杀不死也灭不尽的,我们还是先寻常籍生魂要紧。”
裕凝笑问:“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去寻土地庙了?”
白玉点头,担忧:“极乐尽压制的法力不过才恢复五成,若是我单独去捉拿常籍,倒是有些难办。一会儿还请姑娘帮忙拷上常籍。他虽愿意成鬼,但捉魂规矩是坏不得的。”
语罢,白玉指尖簇起一星灵火,缠绕着渐深的灰色仙泽,抛在地上便散作一团仙雾。裕凝眨了眨眼,灰色渐渐褪去,土地庙拔地而起。
庙门已开,二人拾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