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二哥只是太乙金仙,他莽撞起来,准圣也敢打到脸上去。
“大罗金仙,身负万千功德,只是一枪击穿天帝手掌,且是天帝出手在前,这样也不能幸免?”王后追问,寸心所为,功德无量,难道还不能压制反噬?
“以寸心娘娘当时的情况,功德护体,最少可保三百年不灭,但她不欲浪费功德抵御反噬,提前入灭了。”杨婵面上尽是惋惜,悠悠叹气,“天帝果位,身负三界气运,伤及其本体,大罗亦有身陨之危。”
有事没事儿,想要冲天帝招呼两下,就得有玉石俱焚的决心。
王后总想从这位神女娘娘身上,寻些故人之姿。“未知神女娘娘此来,何以教我。”
神女娘娘,温柔沉静,看上去十分真挚。甚至,有些单纯。
与当日所见,寸心娘娘杀伐果断的坚毅之色,殊为不同。
“王后,当即位人皇。”
杨婵仍旧温柔沉静,不疾不徐,丝毫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五日大祭之后,杨婵并未离开朝歌。
她在这座城池中游荡许久,自先王去后,这座古老的城池迎来了朝阳。
杨婵看到,王后于朝堂之上,目光如炬,洞察利弊。与群臣议政,言辞恳切,剖析时势。所决诸事,皆关系大商兴衰。每至夜深,宫烛犹明,其影伏案。旬月之间,为求治道之精,不辞辛劳。
她提拔的诸臣,各尽职守。
旬浃之间,上卿傅说深入闾阎,访贫问苦。见田亩之事,教民以新技,助其丰穰。遇市井之弊,革除旧规,兴利便民。
月余,僻壤之地,亦有国相闻仲,差遣大小官吏奔波,解民之困,扶危济弱,不辞山高路远。
农夫,自春至夏,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耕耘不辍。渐至秋时,沃野之上,黍稷油油,仓廪渐实。
工匠,精研技艺,于作坊之中,锤凿之声相闻,所制器物,精巧绝伦,以供民用。
货郎,负货于途,行贾四方,互通有无,市肆熙攘,百货骈阗。
学庠之中,书声琅琅,学子勤勉,诵读经典,志存高远,欲为家国效力。
庙堂之内,王后与左右言道,此皆庙堂之德化,万民之奋勉所致也。
山川之间,四季更迭,草木葱茏,禽鸟翔集,一派生机。
欣欣向荣之象,已昭然于世,且愈经时日,愈发昌盛。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宫中,来见王后。
她与王后在祭祀人道与祖先的大堂中,相对而坐。
人道光明灿烂,笼罩整座厅堂。
杨婵眉心,象征着传承的红痕闪烁,隐约是一盘针线的模样。
“我是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见识只在几座城池之中,并不知晓龙女娘娘与神女娘娘所言深意。毕竟我只是先王的妻子,并非子姓后人,如何可坐人皇之位。”王后承认,她是动心的。
但是,这是殷商天下。
野心,不是三言两语。
寸心娘娘给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将权柄放置在她眼前,便消失不见。
她辗转反侧,将太子即位之期推到三年孝期之后,以先王后之身,代为摄政,以此试探人道反应。
朝歌城中,已没有俗世的阻碍。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身为大祭司与大元帅,她已在先王重病之时,便开始扫清异己之辈。
先王去后,杀尽朝歌不从之子姓宗亲。
人道,平稳依旧。
可她,仍然不敢觊觎人皇之位。即便,她自信能比先王做得更好。
龙女娘娘入灭,她念头已息。
没有人族执念一脉支撑,朝歌之外的天仙镇守会是什么反应,很难说,毕竟其中也有子姓宗亲。
如若因一人之欲,至天下皆反,斩断大商兴起的势头,王后不为也。她的野心抵不过她的公心,私欲再旺盛,也不至于烧掉理智。
可是,继任的神女娘娘仍然持相同态度,对她说,汝当为人皇。
王后已经接近熄灭的欲望,蠢蠢欲动,星火将燃。
至高的权力,她自信能够把握。祭祀人道与祖先的是她,南征北战的是她,她没什么负担不起的。
“所谓大争之世,王后可一观矣。”杨婵稍微回想寸心娘娘所言,抬起宝莲灯,说道,“四洲,已经进入改弦更张的关键期。朝歌,便是天下缩影。大争之世已临,人将何从,全在这几年中了。”
杨婵觉得自己干巴巴的说,不如让王后自己看看。
她带着王后的念头上升,与朝歌上空人神之约罗网相合,成为无处不在的风,吹拂过每一处屋檐。
王后以凡人之身,领略到了仙人视角下的朝歌城,玄妙绝伦。
城池关卡,皇城禁中,还是那般巍峨。
富者广厦万间,府邸连绵,金尊玉贵,前呼后拥。
他们所在的东西两城,是朝歌的旧城。
奢靡腐朽的气息从风中灌进神魂,王后不适的皱眉。
风吹过,垒起大厦的砖石在哀嚎,旧有秩序崩塌的咯吱声间断响起。
已经衰微的存在,只剩下一副躯壳张牙舞爪罢了。
贫者片瓦存身,破衣烂裳,刀耕火种,稍能果腹。
他们所在的南城,是朝歌的新城。
生生不息的勃勃之气,从容掠过,那是希望的味道。
风吹过,有教无类的大道在蔓延,新生秩序在孩童笨拙挥舞的法术中酝酿。
萌芽中的新势力,在茁壮成长。
王后预感,未来的权力架构,会在这一个个笨拙的法术推动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修士,是将来人族的主流。
人,已经换了模样。
朝歌,已经变了颜色。
三年前的朝歌,没有贫者。只有富有四海的奴隶主,和他们的奴隶。奴隶不算人,不能用者来称呼。
王后意识回归,沉默片刻,消化着今日奇观,她试探道,“神女娘娘,可是要织就一张大网,将那腐朽之辈一网打尽。”
果然不出寸心姐姐所料,王后有顾虑。
“我听闻,在远古时期,人皇轩辕在位时,曾将诸同宗分到各地,令他们开辟新的部落,扩大人族疆域,代代相传,才使人族遍布四大部洲。”杨婵微笑,声音中带着安然的韵律,将王后带回远古那段先民的传说故事中。
“有莘国三大公族,便是当时自轩辕部落分出的,不断迁徙之后,来到了南赡部洲极西之地,繁衍生息至今。这些分散各处的部落,发展成如今的方国、关隘,使得人族占据的土地不断延展。”杨婵将曾经读过的远古纪年残篇,娓娓道来。
王后一点就通,深以为然。某些人,只要远离庙堂中心,便掀不起风浪。即便现下不能做朋友,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也不需要赶尽杀绝,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损失人族中坚力量。
让他们出去,为人族开辟更多栖息地。日后,他们与朝歌的关系会缓和的。
甚至于,可以给他们画一个大饼,上古时期五帝接连继位,也并不全部出自轩辕本部。
神女娘娘,是循循善诱型的,王后觉得自己抓住了一点关键,今日有机会,该问清楚的必须要问了。任何一名执政者,都不可以被蒙住双眼。
“然则,太子年少,仍需同族护持,子姓贵族尽数迁往四方,则唯恐其日后孤立无援。”王后思虑半响,试探道。
若是太子年长,便需还政,则没有必要大费周折,走这一遭从未有之路。
“人皇之位,因果纠缠,若无功德护体,一旦坐上去,为孽障反噬,撑不了多久。太子年少,如此。太子年长,亦如此。”杨婵明了其意。
“缘何,前几代人皇,无有此弊病。”王后明白了,太子无功德护身,则不可即位。她还有其他不解之处,便在于先王之死。虽然她不认同先王的政策,却也对他突然的死亡心有余悸。
无论是先王子跃,还是他的父亲,皆为平庸之主,执政之策大体雷同。
可他的父亲平安活到五十岁,子跃不到三十岁便已去世。
“王后可还记得,当初弱水降世。”杨婵叹了口气。她们一家人在北俱芦洲时,一场大洪水泛滥滔天,因无人神之约的罗网相护,北地人族三方国,只有当机立断的鬼方留存了下来。
宝莲灯,便是那时,杨婵捣药救人意外所得。
王后点头,若非那一场大洪水,先王貌似还不至于病情急转而下,加速死亡。
“寸心娘娘封堵天河缺口之时,弱水在欲界一重天横流,冲破了中天与黄天的禁制,将曾被禁锢的天下生灵欲念带了回来。自此,生机与演进会成为洪荒生灵的主流。一切阻碍之力,都会遭到大势反噬。”杨婵将前情与王后分说明白。
“所以,是因为先王不肯放奴,朝歌数以万计的奴隶对自由和生机的渴望,杀死了人皇。”王后双手交握,头上微微冒汗。难怪先王死前,一定要不肯放奴的子姓贵人陪葬,他当时是有所感念的吧。
“人神之约,改变了神与人的关系。”杨婵便是受益者,正因为莘姬娘娘秉承约定上天,她家才得以保全。
她继续说道,“中天与黄天的破灭,则代表着天庭对生灵禁锢的松动。进化才是未来的大道,之前大商历代奉行的愚民、弱民之策,只会让我们的族群自取灭亡。”
寸心姐姐说过,天帝如此,人皇亦如此,为了政权的平稳,为了降低统治成本,他们都在禁锢着族人。
“这是否代表,人道不会再容许羸弱之主,不会再保护无能的人皇,所以反噬顷刻便至。”王后追问,上古之时行禅让之事,大半也是因为人皇之位,等闲人是坐不得的吧。
杨婵点头。
“缘何,天庭会坐视生灵欲望下界。”毕竟这都是动摇统治的大变革了,对于统领三界的天庭来说,更加不利才对。
人族修士会爆发式增长,这已经是注定的。
王后将视野,暂时从人族本身超脱出去。
她从来都是一点就通,能举一反三的聪明人。
一切浑浑噩噩的生灵,都因为欲望回归,而对生命本质的提升本能的渴望。比如,林间的野兽,原会在几年内走完一生,或者老死,或者被猎人杀死。但,现在一些野兽会基于对进化的渴望,本能吸收月华,最终成为妖。
“这是天庭,对我族的算计?他们是想重现上古之时,我族与妖族之争?可那时,我们尚未行封神之事,对天庭毕恭毕敬。”王后压抑心中焦躁,再问。
“取消人祭,改以三牲。”杨婵望向天外,“蝼蚁的自救,也是挑衅。”
王后一怔,“弱水降世,是因此事?”
“以此大洪水惩戒人族祭祀不恭,打断人族振兴之势,为其一。让寸心娘娘必须遏制弱水才能拯救苍生,消耗殆尽后入灭,为其二。令各地镇守疲于奔命,难以再支撑人神之约,为其三。耗尽我族一代精英之后,自然重归旧辙,为其四。但中天与黄天之破,不是天庭的初衷。”
杨婵抿了抿唇,“王后,天帝与人皇之心,并无不同。”
王后不敢置信,“收天下之欲,以弱三界之民?”
帝王之道,自古以来,无论明君还是昏君,都是这个玩法。无他,统治成本低。
“不错,王后果然聪明绝顶。中天与黄天被破后,身为天地主角的人族受益最多,普通人的灵光,也壮大到可以汇聚于罗网,这才能举全族之力封四海龙神与五帝之一。”
“寸心娘娘将计就计,令天庭吃了哑巴亏,天道便……放任?天庭竟没有动作?”王后不知,封神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极限操作。
“玉帝出手,令寸心娘娘只能入灭,如何不是报复。”杨婵咬牙,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王后沉默,那一日,寸心娘娘别无选择。
“至于天道,天下生灵之欲,本就是自然而生,并非不容于洪荒的禁物。天道与天庭的关系,便如人道与大商的关系,不可混为一谈。”杨婵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天道并非禁锢欲望的枷锁。
这样一类比,王后就明白了。
坏事是妖族天庭干的,天道把妖族变成罪族。
本代天庭之主假装不知道,却安排天帝亲妹瑶姬仙子镇守欲界,又让亲信天蓬元帅守卫天河,防备的难道只是神仙思凡那点事么。
成为大罗金仙之后,杨婵体悟天道比母亲瑶姬更深。
缘何,镇守欲界的女神,便突然下界,与凡间男子结合。
缘何,天河禁制在这时破碎,天蓬元帅丝毫没有觉察。
缘何,玉帝应对弱水一事,堪称昏招迭出。
不仅令寸心有机会放出众生欲念,还迎来一尊南极长生大帝,失去了直接掌控天条之权。最后,连封神权柄也被掠夺大半。
洪荒生命本质越强,天地越会昌盛。寸心娘娘所行乃是正道阳谋。
天道,不偏不倚。
正所谓,有因必有果。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杨婵缓缓说道,“王后当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