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或许琉辉中意司檀华,他们到底出自同源,他当然有必要知道司檀华是否值得琉辉托付,于是他跟了上去。
司檀华在幽州的母河边放灯,琉辉对一切新奇的事物都有着无比的兴趣,就像她最开始对司檀华产生兴趣一样。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
“这是何物?”
“寄情之物。”
“所寄何人?”
“我的……爱人、孩子。”
片刻沉默后,司檀华没有再将话头交与琉辉,他反问道,“公主殿下可知幽州之主亲赐七分之一魔力的扎芮河拥有修补灵魂的作用。”
琉辉道,“我不清楚,魔族并无灵魂。”
司檀华微笑,“但是在碧山之外,大陆的另一端有一片土地称之为中州,那上面生活着的族群,他们的生命不如魔族漫长,却有着不死的灵魂,即便数番轮回,依旧永恒不灭。”
琉辉的脸上有一种迷茫却又向往的神色,重渺皱着眉没入黑暗,他截下了司檀华亲手所做载着烛火的纸船,剪灭了燃烧着的灯芯。
司檀华在幽州待得时间太久了,久到超出了一个客人的本分。魔君对此似乎很是欢迎,大有司檀华便是住到地老天荒也无不可的态度。反观重渺突然不再出现在大殿上,只有在角斗场和校场一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魔族身边能偶尔见到他的身影。
君侯们肚肠里八百个心眼挨个转了个遍,王都城中依稀传出魔君与昆仑巅来的客人夜夜抵足而眠共商国是,副君殿下疑似失宠的流言。
重渺的冷脸上扯出一个笑容,他把十指捏得作响,对随扈说道,“查查是谁在诋毁陛下,不必来禀,直接削了舌头去。”
拢着披风去角斗场的路上,重渺遇到了他的姐姐,琉辉的心情很好,一颦一笑间足以让幽州黯淡的天色变得明媚万分。她在哼唱一首歌,即便和重渺迎面相遇也没有打断她唱歌的兴致,所以她只是略微朝重渺点了点头便走远了。
幽州的歌曲,不论什么调子,由谁来唱,最终都会唱成战歌,适合击鼓助兴,但琉辉哼唱的则是一种馥郁婉转不属于此地的歌曲,仿佛情人的呢喃。
重渺想,君父和司檀华有不可传六耳的秘密,而他的姊妹琉辉或许也一样,她也不再甘于做一个象征幽州光辉而存在的公主。
所以当幽州真的失去它的光辉,陷入永夜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刻,重渺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若真要说意外,不如说,这一切、琉辉的叛逃以及后续会发生的所有,全都出自陛下和司檀华的筹谋。
自他诞生睁开眼睛认主的那瞬间,他以为他们之间应当同心同德、如父如子,却原来只是自始至终的一厢情愿。
幽州之主需要的,只是一把锋利的武器,一枚听话的棋子。
他也好,琉辉也好,皆是如此。
琉辉对一介凡人生出恻隐之心,比她爱上司檀华,应当更为让重渺难堪。至少王城中所有自以为隐晦的窃窃私语都是如此述说着,嘲笑和同情像苍蝇嗡嗡一般在他耳畔不得消停,可重渺的心底生不出任何愤恨和怨怼,他平静地仿佛一切都是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
幽州之主撑着头斜靠在御座上,他说,“有时候孤也会思考,当初在塑造你们的时候是不是太过绝对与片面,孤给了你全部的理性,以至你七情不齐,着实无趣得很。”
重渺单手搭在胸前,垂首道,“臣惶恐。”
他表现地如同往常,但有些事早已悄然无息地发生了变化。
“你不惶恐,”幽州之主勾起了唇角,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坐孤的位置吗?”
但是祂没有生气,幽州之主走了下来,祂的手搭在跪在阶下的重渺肩上,“你希望孤长久地待在溶岩地底,最多在御座上留下一个身外化身,这些孤都可以听凭你的心意。但是当那个孩子降生后,你要把他带到孤的面前。”
重渺的背脊爬上细细密密的冷汗,直到吉光消失在殿内他依然能够感觉到那只手施加在他肩上的重量。
幽州之主再一次进入溶岩地底消磨祂漫长的岁月,在祂离开王都前,司檀华也回了昆仑。只剩下半副神格的掠影城主要修补天罚后的身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了吉光为他分消抵抗天道,他再要入世便只能派出幻影化身。
至少对于当下的重渺来说,去除了一股只要走进就会闻到,刻意用梅花和檀香的气味盖住的腐臭,是长陷永夜后唯一值得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