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那新鲜的还带着泥土的蔬菜中抬头看站得远远地生怕也被塞了满怀的符桓之,“中午吃芽白好不好。”
最初萧崇来问他想吃什么的时候,符桓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想起靳白在幽州落他手里五花大绑却还是耐不住话痨性子的模样。靳白对一旁闭目养神的符桓之念念叨叨,说肚子饿得叮当响,想念清菱师叔做的东坡肉——用他从江南顺回去的上好花雕酒炖煮几个时辰,不加一滴水,入口即化,齿颊留香。便是在后山都能闻着那味,一群动如脱兔见不着人的小弟子鼻子耸动,登时便在厨房门口站得比掌门师兄在莲华水岸聆讯时还齐整。
吹梅山庄掌门第一拥趸都不得不承认地位的食物,他也想见识一番,于是符桓之脱口而出,“东坡肉。”
结果倒是让萧崇犯了难,他说要做出靳师弟食遍天下都赞不绝口的水准,火候重要,食材也重要,“怀归带回去的,自然是唐师叔酿的酒。我师叔酿酒的造诣你是有见识过的,我们如今在此,可没有这般好的花雕。”
符桓之不置可否,“那便随意,随君之意。”
此事之后,萧崇再问他对吃食上的意见,符桓之仿佛养成了习惯一边,只答“随便”、“都可”,“君可自行决断”。
所以萧崇问他吃不吃芽白,符桓之耸了耸肩,转身往他们借住的院子走去,高高竖起的发辫随着他转身摆动,他说,“随你。”
符桓之并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亲眼见过他要指天椒就酒的靳白对此最有发言权,若他在此,必定和掌门师兄吐槽到日落西山,云,这不是重或不重口腹之欲的问题,这摆明已经算五感有异,奇葩一朵啊。
可惜能做口舌之争逗个趣的吹梅山庄小弟子不在,萧崇这些年浸淫掌门之术,和他争论只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萧崇已经娴熟地把这一路收下的果蔬,鸡蛋,乡里人自己酿的酱,晒的干货一一摆好,烧火热油,就好像他惯常就是干这个的。
世家子弟游走江湖,懂烤鱼烤鸟是寻常,真要入了厨房,做一桌家常菜,也不见得是一件易事。可见当年吹梅山庄南迁之路,步履维艰,掌门尚且如此。
世人皆知朔安公符桓之,好酒嗜辣。可萧崇洗手作羹汤,却从来不会特地去偏向这两样。食客要跟着厨师的口味走,开始符桓之以为是因为萧崇不喜欢,可萧崇却笑不然。
他说,“传闻与流言,从幽州到中州,经过众人之口,平添杜撰猜想。可若让在下评价朔安公是个怎么样的人,你猜我会说什么?”
符桓之坐在一旁撑着脸看他,“不猜。”
萧崇说,“无欲无求。”
符桓之略坐正了些,“哦?”
“在角斗场和战场上的屠戮,拳拳到肉,血浆肆流,会让你有活着的感觉,但其实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杀人。朔安公目下无尘,根本看不见除却自己外的任何人,甚至连藐视都不屑。其他人怎么样,对你没有任何影响,你根本不会去在意。中州与幽州求存的环境不同,重渺从来不会教导你对于生命应该抱有的敬重。魔族享有岁月漫长却无灵魂,需要强烈的情绪去求证自己存在的意义。烈酒和辣,归根结底,和无止无休的战争一样,是对于痛感的追求。你本心并不热衷这些东西,只是它们会像饮鸩止渴一般让你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真实的。”
萧崇在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转过身来,他戴着可笑的围裙,任谁来了都不会相信这是中州名门一派掌门,可萧崇娴熟地翻动着铲子,就像对待自己最熟悉的剑一样。
符桓之坐在那里,右手不自觉摩挲着腰间的酒囊,他从江南带来的酒已经没有了。一种抓耳挠心的情愫烧得他唇焦舌燥。他不明白,是萧崇的眼睛太毒,还是他太好看破。
比起萧崇了解他,他却只能看见萧崇想要他看见的部分。
而在他心底一方被他自己牢牢锁住的角落再次出现了裂隙,幼年的符笙抱着阕歌剑坐在里面嚎啕大哭要符桓之放他出去。
——哪怕人事几番新,故园凋零苦,时至今日,你还在等着谁能够救你吗?
“可我如今想要你知道,并不是只有那些才能让你感知到你是确确实实活着的。”萧崇将那盘新鲜清甜的清炒芽白放在符桓之的面前,他说,“在我身边,你就是活着的。”
符桓之没有说话,好像专注品尝着面前的芽白,分明清汤寡水只点缀了几颗米椒提鲜,只看他一脸严肃如同对待价值千金的玉盘珍羞一般。即便萧崇已经端上了其他的菜色,他依旧只执著于那一盘。
穿透那些浓烈的情感、浓烈的味道,时隔十余载,他的味蕾第一次品尝到简单而清新的滋味。到最后符桓之把芽白的菜汤淋到了米饭上,装作毫不在意地轻咳了几声,“这个季节芽白不错,下次再做罢。”
“好好。”萧崇抚掌大笑,“我做的饭菜能入得了你的眼,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要喝酒吗?”
“不,”符桓之的眉眼中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等你下次做出答应了我的东坡肉,我们再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