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说别人的故事,那么令君呢。”偌大的宫室内只有男人倚靠着的软塌边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灯,“在烛龙的幻境里,令君看见了什么。”
屐履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和殿外社鸦归巢的鸣叫以及翅膀扇动的声音交叠,玄色的衣摆在他步子踱过的地方逶迤拖拽,男人的手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冰冷的蛇缠上漠南星的肩颈,“是那个自小在筠都街头流浪,和初出茅庐尚且藉藉无名的你谈笑风生的云霁吗?”
始终闭目跪在师祖玉像前祝祷的仙台长史陡然睁开眼,习惯黑暗的瞳孔对上中州现任主人玩味的笑意。
风玚拖着华丽冗长的调子,仿佛在祭祀台上念着那些雅颂之文,“你甫一回来便行铁血之事,掖庭里那些家伙日日夜夜都在咒骂你不得好死。不过没有关系,朕替你把他们的舌头都拔了喂给仙台省的乌鸦了。”
漠南星叹息,“我背誓违约,本就不得善终。”
“那又怎么样?”风玚贴近他的耳边,用气音笑说,“幽冥地狱,红莲赤火,我陪你。”
于昔年天音峰首徒而言,他真心相交的从来都只是那个虽无银钱、落拓至极却随性爽直,笑容极富感染力的少年。所以烛龙残识施展的幻术于他而言不过令人发笑,但幻化而成的人问他,“令君当真觉得可笑吗,既然令君能把云霁与风玚分得清楚明白。那么立誓与风玚死生不复相见的您,为何在那人来求您之时,一念之差,造就如今业果?”
他看着风玚,风玚自然也在看他。极位者突然大笑着前俯后仰起来,明明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的模样却偏偏形容有异,举止无常,墨黑的凤目从散落的长发后透出来,他说,“他很傻是不是,偏要执着她看得是不是自己。如果你要看别人我就杀了他,你看得是另外一个我,我也会亲手杀了我自己。你在乎的是云霁也没有关系,因为云霁被我亲手杀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云霁,不管你再怎么想透过我去找云霁的影子,你的眼睛只能看见我。”
漠南星已经起身,而风玚反坐在仙台长史原本跪着的地方。
他双手撑在蒲团上,抬脸仰望着漠南星,不断喃喃道,“你只能看我了,南星。”
他拽住面前垂着的帷帐轻纱,布帛断裂的声音划破长夜,明明是透过薄如蝉翼的布料与对方相视,却又好像咫尺天涯的距离。
漠南星重新摆出一副疏离清冷的态度,对着皇帝陛下恭恭敬敬地俯身鞠躬,“陛下累了,微臣便不叨扰了。”
风玚垂下眼,按在蒲团上的手指微动,却在殿门缓缓关闭前都没有再开口留住那个挺拔却寂寥的背影。
月隐星暗,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瓢泼雨势里夹杂着如泣如诉的笛音。自两年前漠南星重回筠都,便再也不把蓝玉笛拿出来,除却喝醉的时候。可从建木下来后,他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
殿外雨幕如织,笛声哀婉,风玚仰头看大殿顶部雕梁画栋如梦似幻的图景出神。
那时自小遗弃他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目下无尘,毫无亲情可言,只不过当他是一条无家可归可怜至极的落水狗,他说,“你一生亲缘浅薄,至亲厌弃朋友背离,是你的命,是风氏一族每个人的命。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属于你。所有人都憎恶你。”
风玚双目失神盯着男人一开一合的嘴巴,状若失心,重复他的发言,“我没有朋友,没有人会爱我,没有人。”
五官酷似却更为年长的男人把剑柄雕刻腾龙云纹,嵌有鸽血红宝石的长剑塞进风玚颤抖的手中,“但权力不会。只有可以握在手心里的东西,永远不会背叛你,不会远离你。”
“所以,”他张开宽大的袍袖,揽住尚且骨架清瘦的少年人,蛊惑着说道,“除掉那个会让你动容的人,你才能成为这个天下名正言顺的主人。”
彼时还称之为世外之人座下高徒,一曲名动天下,六合拜服的漠少侠挡在受伤的同伴们前面,论修为道法,只是靠着机缘偷师取巧的杂学大家从来不能真正伤到他。
但他暴露出柔软的弱点,任风玚的剑畅通无阻刺入自己的胸腔。漠南星徒手握住剑刃,鲜血恣意蜿蜒过三尺青锋,嘴唇失色,笑容惨淡,“从此以后,公子居庙堂之高,未来新君青史明主,我自做我的江湖散客,过往两不相欠,今生再不相干。”
他们的命运本该就此别过,一为中州储君,一为世外之人,经年磋磨往昔淡薄后,再有提及也能浅笑翻过。
可偏偏执拗如风玚,他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作祟,是不可能放任任何他所在意的人、在意的事脱离他的掌控。
他站在玉阶下直视御座之上的男人,神情轻蔑倨傲,“但我和您不一样,您只能靠着铁链囚禁将高洁不染的圣女困在凤凰台,而南星永远不会离开我。即使如今我们之间相隔万里,但只要我想,他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
“是吗?”逐渐有了老态的皇帝撑着身子看着獠牙长开的储君在暮色中拉长的背影,低语道,“肉/体上的枷锁和心上的枷锁,哪一个给所爱之人带来更大的痛苦,是被伤害的人才有资格去辩驳的话题。”
他亲自缔造了乱象,将自己置于险境,然后对那个人说,“南星,这个世上我能够相信的只有你了。”
他享受着漠南星的痛苦,看着他为了自己违背立身准则,成为天下人眼中权欲熏心的人,被师门除名,被最宠爱的小师妹憎恨。
他将那个饱受内心煎熬孤立无援的人拉入怀里,他说,“你看,所有人都放弃你,但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