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很多人,在萧崇的身后。认识的,不认识的,但每一个看他的眼神都是厌恶。
他听见他母亲的哭声,那是唯一一个不愿转过来面对他的人。
他的姐姐一身嫁衣诘问道,“你身负魔血,与我又怎会是一母同胞。我与怀序本可夫妻偕偕,如果不是因为你这讨债的怪物,又如何落得阴阳相隔的下场。”
“我恨死你了。”她被父亲揽进怀里,头上的凤钗步摇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在这片虚空中震耳欲聋,仿佛直击他的心鼓。
小时候抱过他的萧夫人也满脸怨毒地瞪着他,泣音哀婉,“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你不死呢,为什么偏偏你还活着?”
给他削过木头小剑玩耍的陆师叔扶着站不稳的萧夫人说道,“当年是怀言仁慈没能杀了他,今次定不会让这魔头逃脱,势要用他项上人头来祭师兄、怀序和我吹梅山庄所有惨死弟子的在天之灵!”
“我说了,都给我闭嘴!”符桓之抬枪格开想趁他心神不稳攻来的萧崇,但萧崇身后的影子却只多不减,每一个都在质问为什么他还敢赧颜活在这个世间,明明十四年前最该死的人便是他。
为什么?
为了非我族类这四个字?
他一直在求一个答案,可他这一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他是受人算计而降生于世的魔神,昆仑巅的半神和幽州的君主都盼着他毁天灭地,颠覆这个世界让一切归零。所有的抉择都是别人的,而他只能被迫在其中随波逐流。
被欺凌、被欺骗、被践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他到底有什么错!
他的章法已然全都乱了,与萧崇缠斗数百回合终于落了下乘,长/枪被萧崇挑开,道骨仙风的掌门盯着他喃喃自语的薄唇,重复道,“为什么?”
“杀一人救万民,救一人使天下生灵涂炭,任谁都知道该怎么选。”萧崇的剑穿透了符桓之的肩胛骨,把他死死钉在了地上,“为什么死到临头了反而要问如此愚蠢的问题,不如就让在下把这个答案刻在你的墓碑上罢。”
符桓之瞪着眼看萧崇,目眦欲裂,像是已感知不到疼痛,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他反手握住剑身,另一手向萧崇拍去。
他面带血痕,笑容反而妍丽起来,“这世间本就没人在意我,但萧掌门不一样,除魔歼邪,名门之秀,若为证道而死也不失为佳话一段。”
“不如就与我共赴幽冥,不知阁下意欲如何?”符桓之说着便猛地起身,任萧崇的剑越刺越深,以此缩减和萧崇的距离,完全是同归于尽地打法,要将眼前之人与自己一道拽下地狱。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破开虚空,束得齐齐整整的发里夹杂了些许银丝,他一掌震断刺入符桓之肩胛的剑身。
云心出岫,人去潇湘,明明是吹梅山庄最基本的功法,却好像蕴含至高至深的道,把“萧崇”逼得溃不成军。
“在下如果哪一个都不选呢?”逐月出鞘,“我绝不会再因为自己无能而让我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受到任何伤害,而我……”
他凝视着按着伤口脸色惨白的符桓之,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而我也不会让他违背本心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虚空连同那个符桓之幻想出来的“萧崇”一齐应声碎裂。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那片红云如织的梅林,湖面上飘满了各色的花瓣,两人倒映在水面上影影绰绰,似假还真。
符桓之接过萧崇抛来的伤药,问道,“他是假的,你便是真的吗。”
一个对朔安公符桓之除之而后快的萧崇和一个为了救他置自身安危不顾只身入险境的萧崇,哪一个是真的,又或者,每一个都是假的。
符桓之撕开已经有些许黏在皮肉上的衣衫,用牙咬开瓶盖把药粉随意洒在伤口上。
萧崇看着他漫不经心对待自己的态度,一把扯下自己的下摆,在符桓之面前蹲下,说道,“我来罢。”
符桓之甚至没有犹豫,顺从地把手里的瓶子交还给萧崇,张开手臂,将弱点全部暴露在萧崇面前。好像方才那个形若疯癫,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的修罗刹鬼不是他本人一般。
萧崇沉默地把符桓之处理地一塌糊涂的伤口清理干净,用布条细细缠绕包扎好,最后他似乎在思考要打一个什么样的绳结才好,顿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这是你的幻境。”
“所以?”符桓之看着他的发顶正发呆。
“烛龙幻境生生不息,入阵者即是守阵者,既是执棋人也是棋子。不破不立,不死不生。唯有阵主自己勘破心魔,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萧崇把薛师姐在他进来之前说的话复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要从这里走出去,只有你知道真正的生门在哪里。”
符桓之把外袍拉好,笑道,“如果我知道,我们俩又怎么会坐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