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到陈萍萍的结局,范闲心中不是滋味,此刻的陈萍萍对庆帝有多少忠,又有多少恨呢?范闲不知。但他知道,自己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泣血椎心,他原以为时间冲淡了一切,可如今看到陈萍萍,他发现自己依旧是恨的。
陈萍萍此刻尚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但范闲知道。
如果能抓住更大的权力呢?如果这一世更早的权势滔天,是否会改变一切?
好大的诱惑,好迷茫的前路。
如果是庆帝在拉他入局呢?如果走出了这一步,就再也没有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呢?如果从今以后有许多人不再同路呢?如果挣扎过后已然一无所有呢?
他怕了。
“不着急给出答案,你好好想想”陈萍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强迫你,遵循内心选择就好”。
消解权力最有效的方式不是除掉掌握权力的人,而是让更多的人在权力中分一杯羹,李云潜深谙此道。
如果范闲进入鉴察院,必定会在权力之下培植新的党羽,这些新的血液会稀释陈萍萍的力量,最后达到一种新的平衡。
当范闲的部下忠于范闲时,他们是否还会忠于陈萍萍为其赴汤蹈火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分清忠于王与忠于国的区别,只有在大事上才能够暴露出来,可是能暴露时就已经晚了。
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有干劲儿,他们本身的存在就代表着一定的变数,这一点点的变数会在剧烈的矛盾冲突之前,被无限的放大,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必要的时候,一代新人换旧人。
李云潜松开弓弦,正中靶心。
范闲恍恍惚惚走到了靖王府门前,心头千般重担,脑中万般愁怒,前世的遗憾不甘纷至沓来。
远处似有鹤鸣,范闲不由得心向往之飞身而起,跨越层层府院去寻觅一番,声音竟是从李承泽的潇湘苑中传来的。范闲眼下心绪杂乱,落地莽撞惊得院中的白鹤惊鸣起来。李承泽闻听声音转头寻人,范闲遥遥看去只见他一袭白衣立于群鹤中,颀长矫美如同白鹤化形。
“李承泽”,范闲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粗粝嘶哑,吓了自己一跳。
李承泽也是一惊,范闲甚少这样直呼姓名想必是有难解之事,故而上前关切“怎么这副模样,看着受了好大委屈”。
委屈?范闲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这不是委屈,这是恨。
“殿下,如果有一天,你被逼选择一条与自己所求相反的道路,你会恨吗?”
“我不知道”李承泽垂眸许久,又抬起头来与范闲四目相接,“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恨的。”
千万人中,你最知我,范闲想,我们合该是一个人的。
“但恨与恨亦是有区别的”李承泽抬手抚摸着鹤“范闲,你要知道自己恨的是什么。”
我恨的是什么呢?范闲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李承泽叹了口气“人的命运都是被注定好的,该走的路一步也不会偏,所以并不存在被迫走上哪条路,你该恨的不是这条路,也不该恨被迫做出选择的自己,你该恨的是那个拨弄你命运的人。”这话越说越激动,情绪亢奋时,李承泽的眼角微微抽了抽,眼中闪出疯狂的光芒。
“如果你的命中注定要去恨,就去恨那个始作俑者,恨那个将你逼上绝路的人,然后去反抗,去以命相搏,去毁了他的一切当做报复。”
范闲有些恍惚,一瞬间,他又看到了上辈子那个李承泽,那个生死不论,至死方休的李承泽。
原来从来都没有人发生过改变,他没有变,李承泽没有变,陈萍萍也不会变,皇位上的那个老东西自然也不会变。
如果大家都不变,什么都不做的话,只会滑向既定的结局。
是伤春悲秋、顾影自怜有什么用呢?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一切还来得及。
范闲内心激烈的情绪带动身体微微抖动起来,李承泽似乎察觉了什么,露出惊诧混杂着兴奋的复杂神情,试探着将范闲揽入怀中。范闲很难拒绝这个拥抱。
“范闲,范闲”李承泽安抚小兽般轻轻抚摸着范闲的后颈,“我知道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这样的人,如果想做的事情做不成将是天下的一大憾事,你这样的人,如果恨就会恨得惊天动地,所以不要恨你自己。”
“如果我做错了呢?如果我就是做不成呢?”范闲用脸颊轻蹭着李承泽的手腕寻求一点安慰“那样我无法原谅自己”
“没关系的,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李承泽这两句我原谅你,仿佛一句在原谅前世的范闲,一句在原谅未来的范闲。
横亘两世的创伤镇痛在此时得到了片刻舒缓,范闲眼中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来,那些未全的遗憾似乎都还有机会弥补,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抱紧了李承泽。
还争吗?争,为何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