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管事后知后觉,自己失神之下把心里话给喊了出来,并且她已经中计了。
此刻她无从抵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行正二品吏部尚书,加昭文馆大学士,王庭芳,风头正盛的当朝宰执,她表字德馨。
像这样的庄子,既然自恃有人做保护伞,依如今的局势,这保护伞就只能是王党,既然与王党有关,那就必会牵扯到王相王庭芳。
她问过刘芝,这庄子怪得很,幼马成马的出入量都不菲,偏偏本家的长工少得可怜,只定期招募短工,干一些打杂的外围工作,干够时间就要换一批人。
干这种买卖手下却没有多少亲近的可用之人,是势力不稳还是根基太浅?
至于把庄子上的管事约出来也不难,她先是誊了几个公文片段,让刘芝找机会偷偷扔到庄子门口,又秘托马市中介寄去几封言辞恳切的意向信,分别使用了不同的信纸、笔墨和字迹。
嗯,选谁都没关系,反正都是她。
她隐约记得生前的一个例子。
徽州有人丁丝绢案,有一县独扛六县均摊的赋税百年之久,细究其缘故,乃是有一吏员偷做手脚,其人既熟知国初钱粮掌故,又精通案牍流程,成功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公文卷宗与案牍流程这种官场上的东西看似无聊,其实大有文章,并且可以大做文章。
谢拂桐生前爱岗敬业到活活累死在任上,对这些想不熟都难,稍稍展露一二,用公文片段引蛇出洞自然手到擒来。
现在可以确定了,这庄子真和王庭芳有关。
只是,到底能牵扯到多少呢?
看样子像是王家的人,并且与王庭芳关系密切。
七日前的早朝上,罢屯田令的那天里,陛下就已下了彻查太仆寺的指令,王相不可能放任自己有这么明显的把柄能被陛下抓到。
那只有一种可能。她不知道这个庄子。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钱管事终于反应过来,摆出两分倨傲的样子,还想开口说话。
谢拂桐故作惊讶:“呀,我突然想起来,今日官人嘱咐我早点回去吃饭呢,主人升了官,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长脸,说是今天要给我们赏饭吃。”
王相才在满月宴上得了陛下亲系玉带的殊荣,你若真能倚她的势,方才何必惊慌?现在才想起来要狐假虎威、装模作样,已经晚啦。
钱管事的脸色一时精彩非常。
谢拂桐:“怎样?这生意,咱们还谈吗?”
钱管事咬牙:“贵主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谢拂桐还她一句:“天师过河不用船,自有法渡。
“做生意讲的无非就是一个诚字,我们只论钱货两讫,不论其它,你看这样如何?”
钱管事不语。
谢拂桐拿出钱匣,打开匣盖,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三排小银锭。谢拂桐:“价值九贯钱,付一匹马的价格,定金,请笑纳。”
钱管事:“贵主人未免太没诚意。”
谢拂桐笑吟吟的:“交了这钱,我们可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这还不够有诚意?”
钱管事依旧不语。
这下谢拂桐看出来了,对方现在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又找不到可以挽尊的话,只好不语,她权当默认就行了。
她乘胜追击:“不知贵庄近日可有沾上什么麻烦事?”
钱管事:“……怎么?”
谢拂桐作无辜状,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贵庄船大,不惧风浪,我家是新手上路,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庄子里有些芝麻大的纠葛,只管销了吧,万万不要妨了正经事。”
综合来看,有一个乍一听很离奇,实则真有很大可能成立的情况。
这庄子瞒着王庭芳,近日朝廷又在查太仆寺,庄主人未免心焦,压力层层下传,钱管事又向来跋扈,可能是某日气有不顺,寻了个由头刁难刘芝罢了。
这样随手毁掉她人的人生,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高高在上,迫不及待地行使手中所谓的权力。
钱管事略一思索:“……好。”
席间推杯换盏不谈。
钱管事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饭局草草散场。
*
是夜。
室内一灯如豆,谢拂桐披衣关窗,预备就寝。
一个黑影从窗前闪过,空气中随之晃开浓郁的酒香。
不消想,她已经知道是谁。
谢拂桐抬头。
齐虞音今日穿一身墨色衣裳,曲起一只腿,正坐在院檐上喝酒。
见谢拂桐看过来,她举起手中的小酒壶向谢拂桐示意,月光朗朗,笑意也朗:“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