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珑玲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得极快,一个名字在她齿尖,下一刻就要呼之欲出。
但真要开口时,理智回笼,又让珑玲清醒过来。
不会是他,这个人只是长得像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全然陌生的。
珑玲还记得,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梅池春的笑容。
第一次抓到他时,他被蒙着双眼押进敕命鬼狱,手脚皆缚,却笑吟吟地哼着小曲,仿佛他是巫山八抬大轿请回来的客人。
他也是这样笑着,将巫山十二殿的人骗得团团转,为他解开镣铐,为他赏流水珍宝,那些殿主都已经开始畅想日后与他携手的宏图霸业,他却趁夜色翻到了珑玲的墙头。
清风月明,送来少年桀骜挑衅:
“你叫珑玲?我记住你了,这次是我这个终日打雁的被雁啄了眼,下一次你想抓我,可没那么容易。”
后来珑玲又得到追捕他的命令,他有了提防,的确不如第一次容易,可也没那么不容易。
再抓到他时,他只是微微挑眉。
分明是他伤势更重,他却看着珑玲脸上的伤轻笑。
“难怪人说巫山敕命鬼狱一旦得令,绝不空手而归,你比逃命的人还豁得出去,谁逃得出你的掌心?”
“司狱大人,下次别这么拼命了,虽然我知道我名气很大,但你也不至于这么想抓到我吧?”
有些人,笑起来温润如玉,叫人如沐春风;但有些人,笑起来时只有他自己高兴,旁人看一眼就不由自主捏紧拳头,再看一眼必得揍上去才解恨。梅池春显然是后者。
珑玲生平没有喜欢的东西,也鲜少讨厌什么,遇到梅池春之后,只要想到他,珑玲磨剑都要卖力几分。
她曾那么讨厌他笑起来的样子。
大娘将珑玲买的元宝香烛塞给她,瞪了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你这男娃说话也太不中听了,买多买少那都是心意,什么叫抠!又不是给你烧的,你瞎操什么心?”
梅池春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东西还确实是给他烧的。
出洛邑后,他本来不打算和珑玲碰面。
虽然珑玲第一眼压根没认出他,但梅池春自认绝对是她眼瞎,而不是这副皮囊和他原貌不像,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万一给她晃清醒了,反手又给他捅一刀就坏了。
明日一早他们就能抵达一处小龙脉,那时他便会脱离队伍,在有龙脉地气庇护的城镇修整一番之后,先与他的旧识联络,再赴巫山,寻回他的肉.身。
梅池春确信自己的肉.身并未被销毁,否则就算是圣者来了,也不可能召回他的魂魄。
只不过——
珑玲实在是把他气笑了。
她堂堂的敕命鬼狱司狱,她怎么能,她就算装装样子,也好歹有点诚意吧?
给他买点元宝香烛都要买最便宜的,怎么不抠死她呢?
“这个还你。”
珑玲将他的钱袋递给他。
“我的心意不能让旁人出钱,多谢你的好意。”
梅池春眼睫半垂着,蓦然露出个微妙笑意:
“都不舍得多花半吊钱,你这心意看来也不是很重。”
夜色昏沉,篝火光线黯淡,梅池春阴阳怪气一通,抬头一看,却发现对面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凑到他眼皮底下,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瞧。
那双狸猫捕猎似的浓黑瞳仁神色专注,身上有朦胧茉莉香。
“可是,你钱袋里也没多少钱啊。”
她平静开口,梅池春回过神来。
他掂了掂钱袋,果然如她所说,恐怕掏空了也只有一吊钱,真是兜比脸干净,什么穷货,换做他以前,从腰带上随便抠块宝石下来都能买一堆香烛,烧他个七天七夜。
“你别管,你烧你的,我烧我的。”梅池春对大娘道,“就要大的那堆,今日心情好,随一个。”
几个大娘面面相觑。
躲在草丛里偷偷观察的秀秀差点翻白眼。
这人有病吧!
“珑玲姐!”
等到珑玲一个人抱着香烛到河边时,逮到机会的秀秀凑上前来,大进谗言:
“我觉得,那个花花眼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我今天下午看到什么了吗?他偷偷摸摸在和那些墨家弟子套话呢!”
珑玲把东西逐一摆开,问:“什么花花眼?”
“就是那种眼睛带勾子的桃花眼啊,不对,我看应该叫狐狸眼,黄鼠狼眼,反正一看就一肚子坏主意……这个不是关键啦!”
秀秀面色肃然:
“关键是,他在打听儒家的事,你说,他在我们墨家,问儒家的事,是不是别有居心?明知道我们墨家同儒家势如水火,他该不会是在借机探听我们墨家对儒家的情况了解多少吧?”
儒家?
珑玲有些意外。
这次混战,已经牵涉了墨、兵、巫三家,即便是珑玲这种不善勾心斗角的人,也能看出点风雨欲来的意思,再牵扯上儒家,局面不知该有多乱。
不过,这些事和如今的她也没什么关系。
“或许吧……你身上有引火的东西吗?”
秀秀摸出一只青铜外壳的火石机,这也是墨家做的小玩意,轻轻一摁,钢轮摩擦火石,瞬间便可引燃内里的火油。
香烛与元宝寂寂燃烧起来。
风一吹,火星顺水而下,空气里都是灰烬的味道。
“秀秀,你很讨厌他?”
秀秀愣了一下,随即狠狠点头,这个人知道她的秘密,还动不动就威胁她,她不讨厌才怪!
“可是……”珑玲托着腮,偏头望着她眨眨眼,“他跟你哥长得特别像,比你堂哥像多了。”
她堂哥?
秀秀后知后觉,难怪梅子舆老说珑玲偷看他,肯定是喜欢他,原来不是梅子舆自作多情,珑玲是真想在他脸上找梅池春的影子啊?
等一下——
那个狐狸眼的坏东西居然跟梅池春长得像?
梅池春长那样??
秀秀想到他威胁自己的恶毒嘴脸,有点幻想破灭。
“天、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只不过是长得像而已,没什么特别的,珑玲姐,你跟我哥情意深厚,岂是他一个冒牌货能够取代……”
“说我坏话呢?”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秀秀戛然而止,立刻踉跄躲到了珑玲身后。
珑玲看着那少年极自然地半蹲在她身侧,插烛点香,身后站着萧统领和汲隐二人,也从他手里接了一束香,拜了拜,萧统领道:
“原来今日是珑玲姑娘亡夫的忌日,真没想到,你看上去年纪轻轻,竟已经成……”
“亡夫?”
珑玲困惑地歪头。
“不是亡夫吗?”他半蹲着往火堆里扔元宝,语调轻飘飘的,浸着说不出的恶意,“我听这位秀秀姑娘叫你嫂嫂,又听说她亲哥去世了,还以为你今日祭奠的就是他呢。”
他就是在故意恶心她。
哪有杀人凶手假惺惺祭拜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他活着的时候,对他打打杀杀,他死了以后,倒对一个冒牌货妹妹呵护备至,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嫂嫂?”
珑玲看向心虚不已的秀秀。
秀秀缩了缩脖子,揪着珑玲的衣袖装可怜:
“我……虽然我哥死得早,你们两人没有缘分,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嫂嫂!不管你以后跟谁在一起,我们都是一家人!”
梅池春冷眼旁观着这小姑娘的拙劣演技。
若看不出这死小孩是想抱大腿,和眼瞎有什么区别?
珑玲摸了摸秀秀的脑袋,眼中似有被打动的神色,沉默半晌,她对萧统领认真道:
“嗯,就是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