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五八年,岁在戊寅)
其一
甘露三年(公元258年)的洛阳,夏意渐浓,然宫城内外,弥漫的并非草木葳蕤之生气,而是一种愈发沉闷压抑的政治低气压。寿春的烽烟虽已散去两年有余?,诸葛诞那颗不甘寂寞的人头也早已枭首示众?,但由此引发的涟漪,却远未平息。大将军、晋公司马昭?的权势,如同这夏日高悬的烈日,灼烤着曹魏皇室仅存的那一点荫凉。
太极殿的东堂,依旧是皇帝曹髦?日常起居、读书习文之所。只是如今,这位年已十七岁的少年天子,眉宇间的忧愤之色,已远胜三年前初得“皇子”时的意气风发。他愈发沉潜于翰墨?,常作诗赋,借古讽今,抒发胸中郁积。那些隐晦指向“司马之心”?的诗句,虽未明言,却如细针,时不时刺痛着某些人的神经。
这一日,午后微风拂过殿角,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年仅三岁的“皇子”曹襄,穿着一身合体的藕色纱质小常服?,衣料轻薄,隐约可见内里穿着的男子式样的细麻亵衣亵裤。她被乳母牵着,正在殿外廊下追逐一只斓斑蝴蝶。三岁的孩童,正是好奇心最盛、精力最旺盛的时候,脚步踉跄却不知疲倦,口中咿呀学语,发出咯咯的笑声。
殿内,卞皇后?正与心腹宫婢低声交谈,声音刻意压低,却仍有零星字句,顺着风,飘入廊下嬉戏的曹襄耳中。
“……陛下近来,愈发……唉,那些话,字字句句,怕是……已触怒了晋公……”这是皇后忧心忡忡的声音,带着一丝难言的恐惧。
“娘娘宽心,陛下乃天子,晋公……总还要顾及天下悠悠之口??。再说,我等只要守口如瓶,‘皇子’康健,便是陛下最大的指望……”宫婢低声劝慰。
“指望?”卞皇后发出一声苦笑,声音更低,几乎细不可闻,“若非当初……行此险招,诞下……女婴……如今,又何须这般日夜惊惧……只盼襄儿……能瞒天过海……将来……”
后面的话语,被风吹散,听不真切。
曹襄追逐蝴蝶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年纪虽幼,对旁人的情绪变化却异常敏感。“女婴”、“惊惧”、“瞒天过海”……这些词语,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其含义,但母亲语气中的哀愁与恐惧,以及“女婴”这个似乎与自己有关的陌生词汇,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澄澈懵懂的心湖,荡起了一圈圈微澜。
她歪着小脑袋,看向殿内母亲模糊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小朝服”。平日里,所有人都唤她“皇子殿下”,教她读书习字,学男儿礼仪。父皇曹髦更是常将她抱在膝头,指点江山舆图,期盼她“匡扶社稷”。可方才母亲的话……“女婴”?那是什么?和“皇子”不一样吗?
乳母见她停下,以为她累了,忙上前将她抱起,柔声哄道:“小殿下可是乏了?咱们回殿歇息吧?”
曹襄没有说话,只是将小脸埋在乳母的肩窝里。蝴蝶早已飞远,廊外的日光依旧明媚,但一种莫名的、难以言说的困惑,却悄然在她幼小的心中生根发芽。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连父皇都不知道,却让母后如此不安的秘密。这个秘密,似乎与那个叫做“女婴”的词有关。
深宫之内,权力的阴影无处不在。曹襄懵懂的“发现”,并未引起任何波澜,但命运的齿轮,已在她尚未察觉之时,悄然转动。她将如何面对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又将如何影响她和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
其二
相较于洛阳宫廷的压抑,位于城南的晋国公府??,此刻却是气象一新。自去年(公元257年)年底挫败诸葛诞与东吴的联合攻势,并于今年初彻底平定寿春之叛后,司马昭的权势与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不久前,朝廷在司马昭的“谦让”与群臣的“劝进”之下正式下诏,册封司马昭为晋公,加九锡??,位在诸侯王之上。司马氏代魏自立的步伐,已然清晰可见。
晋国公府邸之内,车马盈门,宾客络绎不绝。司马昭的长子,时年二十二岁的司马炎??,作为晋公世子,也日益活跃于政治舞台,协助父亲处理各项事务,接纳各方投效之人。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已颇具乃父之风。
后院之中,世子妃杨艳??正抱着三岁的“儿子”司马晟,在婢女的簇拥下,于庭院中纳凉。司马晟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细布短衫??,下着同色系的袴(kù)??,头上梳着总角??,粉雕玉琢,看上去与寻常世家的小公子无异。只是那双眼睛,格外灵动,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庭院中新栽的几株芭蕉。
杨艳看着怀中的“儿子”,心中既有为人母的爱怜,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隐忧。三年来,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随着夫家权势日盛,司马炎的地位愈发重要,她这个“诞下公子”的世子妃,地位也水涨船高。然而,这荣耀背后,却是如履薄冰。
“……听说了吗?江东那边,也闹起来了。”一个陪侍的婢女压低声音,与旁边的另一人悄声议论,“那孙綝??,比他堂兄孙峻??还要跋扈,竟然……把他们的皇帝都给废了!”
“可不是嘛!听说是要迎立琅琊王孙休??。啧啧,这皇帝,真是说换就换……”
“咱们晋公如今大权在握,比那孙綝可稳当多了。世子爷将来……”
杨艳听着婢女们的议论,眉头微蹙,示意她们噤声。这些话,若传到有心人耳中,难免会惹来麻烦。她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司马晟,轻声道:“晟儿,莫要听她们胡说。”
司马晟仰起小脸,看着母亲。她虽然只有三岁,但生长在这样的环境,耳濡目染,对气氛的变化格外敏感。她能感觉到母亲语气中的紧张。方才婢女们提到的“废了”、“换了”,她不太懂,但“孙綝”、“孙休”这些名字,她似乎听父亲和祖父(司马昭)提起过。
恰在此时,杨艳的心腹老姆姆端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走来。她趁着旁人不注意,凑近杨艳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夫人,方才给小公子换衣时,老奴瞧着……这身子骨,越发……女儿家的样子,瞒不住多久了……”
杨艳心中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接过绿豆汤,挥手让其他婢女退下。她抱着司马晟,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下,才低声对怀中的孩子说道,语气既是爱抚,又带着一丝郑重:“晟儿,你听阿母说。有些事情,你现在不懂,但要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对外人说,尤其不能让你父亲和祖父知道。你是他们的好‘儿子’,是司马家的‘麒麟儿’,记住了吗?”
司马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能感觉到母亲话语中的严肃和一丝哀求。她伸出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平平坦坦,和府里其他的小厮哥哥们似乎没什么不同。可是,方才老姆姆说的“女儿家”……还有母亲强调的“好儿子”、“麒麟儿”……这些词汇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碰撞,让她感到困惑。
为什么母亲要特意强调自己是“儿子”?“女儿家”又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父亲和祖父知道?
一种模糊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自己和其他的“小公子”,似乎有些不一样。而这个“不一样”,是一个必须严守的秘密。这份认知,伴随着府邸内外蒸蒸日上的权势气息,以及隐隐传来的关于远方江东的动荡消息,一同刻入了她幼年的记忆深处。
其三
巴蜀之地,成都皇城。
自延熙二十一年改元为景耀元年(公元258年)??,蜀汉的朝局,并未因年号的更迭而有丝毫振作。大将军姜维??连年北伐,虽偶有斩获(如去年的洮西之捷尚有余威),但国力消耗巨大,民怨渐生。朝内,侍中陈祗??已于今年病故,后主刘禅??愈发宠信宦官黄皓??,政事日非。朝堂之上,正直之士渐感压抑,而谄媚阿谀之风,却悄然滋长。
后宫之中,倒是依旧一派祥和。三岁的“皇子”刘珵,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蜀锦??袍衫,正由其母张贵人??牵着,在御花园的曲水流觞??旁玩耍。刘珵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继承了母亲的秀丽,只是此刻,小脸上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安静。
张贵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三年来,因为这个“儿子”,她在后宫的地位稳固了不少,也得到了后主更多的垂青。但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那个秘密,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时时感到不安。
“珵儿,过来,让阿母看看。”张贵人将刘珵拉到身边,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
“阿母……”刘珵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她能感觉到母亲眼中的忧虑。
张贵人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珵儿,你可知晓,外面的人,都称呼你什么?”
刘珵想了想,奶声奶气地答道:“皇子……殿下。”
“对,是皇子殿下。”张贵人点了点头,语气却变得有些沉重,“但是,珵儿要记住,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你和别的皇子,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刘珵眨着大眼睛,满脸困惑。她有几个皇兄,平日里偶尔会见到,大家都是穿着相似的衣服,做着相似的游戏,有什么不一样呢?
张贵人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三岁的孩子解释这复杂的真相。她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才凑到刘珵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因为……珵儿其实……是个女娃娃。这事,千万不能让你父皇知道,也不能让黄公公??他们知道,不然……不然阿母和你,都会有危险。记住了吗?”
“女娃娃……”刘珵重复着这个词,似乎有些明白了。她以前见过宫里的宫女姐姐们,她们和自己、和皇兄们,好像确实有些地方不一样,比如梳的发髻,穿的裙裳……原来,自己是和她们一样的“女娃娃”?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既新奇,又有些害怕。为什么是“女娃娃”就有危险?为什么父皇不能知道?
“那……皇兄们呢?”刘珵小声问道。
“他们是真正的皇子。”张贵人叹了口气,“珵儿,你只要记住,你是父皇最特别的‘皇子’,但这个秘密,只有阿母和你两个人知道。谁问都不能说,好吗?”
刘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女娃娃”和“秘密”这两个词,牢牢记在了心里。她抬头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那里住着她的父皇,还有那个母亲口中也不能让他知道秘密的“黄公公”。蜀汉的阳光依旧温暖,御花园的花朵依旧绚烂,但刘珵的心中,却第一次笼上了一层名为“秘密”和“不同”的阴影。她隐约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从这一刻起,变得和想象中不一样了。
其四
江东,建业(今南京)。
太平三年(公元258年)的秋天,对于吴国来说,是天翻地覆的一季。权倾朝野的丞相、大将军孙綝,与年少气盛的皇帝孙亮??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孙亮试图联合宗室和大臣诛杀孙綝,然事机不密,反被孙綝抢先下手。??
九月,庚申日。孙綝矫太后令??,召集群臣,历数孙亮罪状,将其废黜,贬为会稽王。随后,派遣宗正孙楷??、中书郎董朝??,前往丹阳,迎立素有贤名的琅琊王孙休,即皇帝位。
建业城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就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刻,年仅三岁的孙曜,正经历着人生中第一次巨大的迁徙。她随着父亲孙休、母亲朱氏??,以及府中的一干人等,在孙綝派来的军队“护卫”下,从偏远的丹阳,匆匆赶往帝都建业。
马车颠簸,孙曜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透过车窗的缝隙,她能看到外面行色匆匆的兵士,以及父亲脸上凝重而复杂的神情。三岁的她,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家里突然变得很忙乱,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阿母,我们……去哪里?”孙曜小声问道。
朱氏(即将成为皇后)搂紧了她,脸上强作镇定,柔声道:“曜儿乖,我们去建业,你父王……要去当皇帝了。”
“皇帝?”孙曜似懂非懂。这个词,她似乎听府里的先生讲过,是天下最大的人。
“是的,皇帝。”朱氏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她凑到孙曜耳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道:“曜儿,你听着!从今天起,你就是‘太子’了??!记住,你是父皇的‘太子’!以前阿母跟你说的那个秘密,现在更加、更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尤其是孙丞相(孙綝)那边的人!若是被人知道你是……女儿身,你父皇的皇位就坐不稳,我们一家……都会没命的!你懂吗?”
朱氏的语气急切而严厉,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孙曜被母亲的样子吓到了,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敢哭出来。
“太子……”、“女儿身……”、“没命……”这些词语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盘旋。她隐约明白,父亲当皇帝似乎是一件大事,但也充满了危险。而自己身上的那个“秘密”——自己其实是个“女儿身”——在这个关键时刻,变得无比重要,甚至关乎生死。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马车外,是建业城陌生的街道和惶恐的人群。宫门在望,那里即将成为她的新家,却也像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漩涡。她不知道等待自己和家人的会是什么,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仅要扮演一个“王子”,更要扮演一个系着家族命运的“太子”。而那个关于“女儿身”的秘密,将是她在这波谲云诡的吴宫之中,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防线。
江东的天,变了。而孙曜懵懂的童年,也在这场剧变中,被强行染上了沉重的色彩。
其五
黄河之畔,山阳城(今河南焦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