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寻桃是想不明白。
这宫监为甚要弓着身立她身后?见其额角汩汩冒出一层细密汗珠,脸颊都染上一层绯红,她了然,“哦,我晓得了。”
颜玉书也想不明白。
顷刻间连着呼吸都随之一滞,尤是面颊愈发灼热,登时宛若火烧。
他只是!因为她探头探脑,两人个头亦有些微悬殊,是以才稍稍弯下腰,学着她的姿势同她说话……谁曾想,她会忽然转头?!
眼前人眉头倒竖,乌圆的眼眸轱辘转了圈,随即左手往腰间一卡,食指猛地戳上他眉心来,“你是不满我所为,意图谋害我!”
遭她这般推搡了下,他脚下一个未站稳往后踉跄几步,便跌坐在地。
“想也别要想!”
只瞧她抬臂挥拳,威胁道。
*
转眼光景,桂月便已要来了。
庭院间落叶纷纷,匆过一夜青砖地上就铺厚厚一层金黄。颜玉书来到长康宫时,有三两婢子于院落中清扫,间中夹杂几句调笑,细细声的便没在了乍起的凉风里。
现下寻桃那小院一团糟,几个宫婢围在院落榕树脚,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咕噜的。连着那雁灰盘领衫的宫监步入小院都无人察觉。
甚至,他背着手立在旁边围观都不曾留意。
颜玉书在旁侧瞧了好一会儿,瞧见桌面堆成小山的布料和竹筐子里针线,还有些完成一半的小物什。是以他没忍住开口:“这是作甚?”
“过两日是七姐诞啊。”有人头也不回地答。
终于,是寻桃先反应过来这议讨中乍然混入的一道男声。回头的一霎那双乌圆的杏眸一瞪,声音都放大了数倍:“你怎会在这?你何时来的!”
“入秋了。”他答,而后默了半瞬,才缓声道,“而且是你叫我来的。”
“是吗?”
寻桃闻言一愣,便自心底细想一番。
好似,确有此事?
因着翠丫前些天酿了一坛糯米甜酒,是以,前一天晚上,她便着人传话去,想叫他来尝尝看。尚未等她回话,那宫监又道:“你们还过这种日子?”
闻言,她斜着眼睛睨他一眼,悠悠道:“我们涧都姑娘都过乞巧节。”
“六岁时姐姐们带我去过一回,有花街拜七姐,街上可时好生热闹。”
“咱们这边过的似乎和你们不一样啊!”
……
些几个宫婢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后头愣是叫人半句都没听真切。寻桃嫌她们吵,便下了逐客令将人通通赶了回去。
转头抱着针线筐和那些布料回屋。
方走两步,脚下一顿稍稍回过头瞥他,“你随我来。”
房中静悄悄的,翠色陶瓷香炉中燃着凝人心神的甘松香。间中和着胭脂水粉的香气,随着自支摘窗跻身而入的凉风扑面而来,周身都尽是清雅的香气。
少女方才搁下手中的物什,忽抬手一拍脑袋惊呼出声:“我忽想起昨儿跟姐妹约好了,你先坐会儿!等我回来再跟你说事儿!”
言罢,亦未等他回话,她便提着裙匆匆往外去了。
只听见门扇开合发出的一声脆响,而后房中再度归于阒静。颜玉书立在原地,愣是半天没回过神,她寻他来,倒又把他扔在此处自己跑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今儿他也没甚事做。
等候一阵亦不是甚难事?
“哎?桃姐姐呢?”
这时翠丫端着檀木盘进屋来,见只有颜玉书,不禁有几分惊诧。在她印象里的桃姐姐,似乎贯来都很厌恶男子进她房间。
就是太监也不行的程度。
眼前人悠悠转眸瞥她一眼,眸中无半点旁的神色,只轻轻掀动薄唇吐出一句:“寻她好友去了。”
“如此这般……”
翠丫沉默片刻,垂眸瞧盘中冒着热气的米酒。
她老早就在煮米酒了,可偏是这时候人跑了,且还不知何时能回,待回头怕也凉了。思及此,翠丫心底便是一阵发闷。
是以,她将檀木托盘往圆桌上一放,“那这碗糯米酿就给你喝罢!”
能吃就不要浪费!
“这是什物?”
闻言,他不禁探头去瞧。
颜玉书没见过这种吃食。
看着像粥,却带着阵阵酒香,但又不浓烈。一同煮的,还有几颗雪白的小圆,瞧模样应该是汤圆。只见那瓷碗盛的满满当当,上头还撒上了白芝麻。
“糯米酿,可香了,快尝尝趁热喝了罢!”翠丫嘿嘿一笑,冲其摆摆手。
檀木托盘上立着的白瓷碗正冒着腾腾热气,只是凑近稍稍,糯米酿的香便甜霎时沁满鼻腔,是那诱人的味道。是以,他捻起匙羹,舀起一勺往唇间送。
*
寻桃一去就是一个时辰。
回到长康宫时,手里还多了些小玩意儿,都是些巴掌大的小衣裳小绣鞋,是与春锦换的。
从太医院出来那会儿,天已然黑了。
檐下宫灯亮着,稍有凉风掠过便将那风铎逗得叮当作响。
放眼去瞧,那轮皎月已然升起。直至她闻见不远处草丛传来的簌簌虫鸣,才乍然想起,她好似将颜玉书扔房里了?
想到此处,寻桃脚下步子便不由加快些许,一路走得匆匆急急,因衣裙繁复还几经栽倒。
步入房间那刹,她一眼就瞧见了那伏在圆桌上的人影。
是以,她一拨裙摆大步上前。
“喂!起来!”
推了一下,没反应。
这是睡着了?
在她茫然之时。
伏于桌案上的人终于缓缓支起躯干,而后瘫靠在竹椅的椅背上,又不再动弹了。见其双目紧闭脸颊通红,有气无力地靠着,半天没有动作。
寻桃心底一阵发闷,于是她抬手,覆上其肩畔去用力推了两把。
那犹如死鱼的人终于撑起眼帘,仰头瞧她:“嗯?”
“天色不早了,快回去。”
他久久不答,对于她的催促充耳不闻。
终于,在她耐心将要耗尽的之时,这死太监手指动了。
继而朝她探手,那只洁白的手缓缓攀上她手臂,继而收拢。似是耗尽浑身力气那般,他往前靠来稍稍,便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朱唇开合间,漫出一句话:“我不想走~”
寻桃:“?”
*
他好似脑子有病。
拖长的尾调绵延起伏。
恍然间,只觉手肘倏地一紧,便遭其攥住了手臂。指节修长幽若玉竹白如寒玉,手指骨节处泛着红,冷白的皮肤透着微微凸起的筋脉。
她意图抽回手,却叫那铁爪牢牢桎梏着。
夏时衫薄,便有丝丝温热循着手臂沿着周遭扩散。
“你回去!”她双手摁住其双肩狠狠推了一把,企图将他从自己身边推离,谁料想,经此一遭,这宫监的铁爪钳得更紧。
脑袋靠着她的手臂,哼哼唧唧地说:“不要赶我走。”
“……”这是怎了?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寻桃乍然瞟见桌上的瓷碗。如今,唯独碗底还残余些微糯米粒,与奶白的米酒汤。瞧模样,大抵是翠丫端甜酒来给他喝了。
一时间话语凝滞,她半天没寻着言语。
不是吧?怎会有人连喝甜酒都能喝醉?还能醉成一滩烂泥?
到底,面临的还是一个问题。
他还能走么?!
经一番思索,寻桃觉着,这估计须得她亲自着人把他送走!
而后,她试图抽身去喊人,那宫监非是不愿撒手,叫她屡屡失败。
“……”
寻桃沉默了,甚至都不知应当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将于心间雀跃的不耐生生压下,她耐着性子:“天黑了,你该走了。”
不料,死太监开始变本加厉。
便是脑袋晃了晃,眼睛半阖着,继而将双臂攀至她腰间来,开口,话都带着颤:“你可是嫌弃我?”
“你有病啊颜玉书!”
终于,她忍无可忍,话出口都破了音。
“没病啊。”他细声吐出一句话来。
而后便于心底思索,重复着,许久才扬起脸去,将话复述了遍:“我才没病。”
“我只是……”他转眸。
一顿,才磕磕巴巴地将后半段说完,“不想你走。”
叫人想起牙牙学语的婴孩。
半句话都说不利索,好想打他。
寻桃忍耐着。
心底生生憋着一堵气,干脆去月秋和依玉房里睡一夜,由得这宫监睡哪都好。思及此,她便道:“你不走我走。”
想折身走人却遭他牢牢缠着,半分动弹不得。他还在晃脑袋,脑上的三山帽早遭他扔至一旁去了。
乌发乱糟糟的,在她肚腹上胡乱的蹭。
当真是,气煞她了!
气煞她了!
哼哼唧唧的,不知嘴里在嘟囔着甚。
有一瞬她甚想大声把人喊来,可启口的一霎,万千话语登时凝在唇边,她心知,她不能让他们都晓得,这个宫监晚上在她这!岂不是毁掉她的一世英名?!
每每如此,她便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于心底宽慰自己,另觅蹊径罢!另觅蹊径罢!
*
死太监久已昏昏欲睡了。
可那双环在腰间的手臂反倒越渐收拢几分,活像孩童向母亲撒娇,将脸埋在她身前蹭蹭,而后含含糊糊地说:“不要走不要走。”
终了,寻桃还是自认倒霉。
碰着这般难缠的人。
早知如此,以前就应该多上庙里拜拜。
许是她久不答话,那宫监又躁动不安起来。
或是心底生出丝缕慌乱,揪着她的衣袖轻晃着,开口的话拖长了语调:“阿娘~”
霎时间寻桃一口老血闷在心口,她何来那么大个儿子?从前,她都未想过,自己能在十六岁前的年纪当上娘。
又听他哼哼道:“好困啊,脑袋也晕晕的。”
寻桃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喝碗糯米甜酒,怎没把他给醉死?未等她回话,似有甚缓缓爬上她手背来,而后攥着她的手指,缓缓收拢,轻轻地摇晃,“阿娘我困了,想睡觉!”
“那你回去睡好不好?”她压下自心底升腾的怒意,温声开口。
怎料此言一出,这宫监眼眶蓦地红了。
连着眼遭泛起一圈薄红,眼中似有水光闪烁,好似要哭出来那般。他哽咽着,声音都颤抖着,带上了哭腔:“阿娘是嫌弃我了?”
寻桃:“……”
*
寻桃觉着,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大抵是在于心软。
她贯来看不得人掉眼泪。
更别说,更别说一个男人在她眼前掉眼泪!
旁人拭泪我见犹怜,这宫监……
是我见想打!
是以,她耐着性子,将其哄到了床榻上……
想到此处,寻桃又是一愣,这话怎想怎的奇怪?
罢了,怎也无所谓了。
现下,她一截胳膊遭那宫监抱在怀里,多次试图抽回手都毫无成效。如今她该想的是,如何不让他发现而达到溜之大吉的目的。
“你睡着了吗?”她发问。
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抵是衣物和脑上乌发与竹席摩擦的缘故,他摇摇脑袋,答得乖巧:“我睡不着。”
她都陪他在这躺了半刻钟了!
说要睡觉,她忍,牺牲她的床给他睡。
可刚脱鞋他又吵着要她给他梳头?那一刹,便是万般恶念皆由心底横生。她想,干脆趁房里只有他们,她掐死他算了。
是以,寻桃怒了。她猛地将胳膊自他怀中抽回,腾地坐起,怒道:“睡不着也给我睡!”
“你好凶啊……”
他倒委屈上了,眼巴巴地盯着她瞧,低眉顺眼的模样看着煞是可怜。
某一瞬间,寻桃觉着自己或许是有些微过分,可这也是无奈之举。谁家姑娘会大晚上哄喝醉酒的死太监睡觉?!
叫旁人听了去,怕是笑掉人大牙!
颜玉书躺在旁侧不敢动弹。
时而稍稍偏去脑袋偷瞄,遭发现了,又迅速合眼装睡。可他实在睡不着觉,大抵是灯烛太过刺眼些了,睡不着才不能怪他!
是以,他眼珠子咕噜一转,小声道:“可以把……”把灯烛吹熄么?
“想也别要想!”只是他话都未说完,就遭她堵了回来,言语中的怒火都要把床帐烧着了。
奇怪,阿娘睡觉都不熄灯的么?
颜玉书不敢说话了,转而悄咪咪的在心里犯嘀咕。
试着入睡,合上眼却觉天旋地转,好似虚浮在半空中一般。他又撑开眼皮,望向身侧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阿娘可以哄我睡觉吗?”
瞅给惯得!
“不要!”寻桃一口回绝,不带半分思索。
他当真以为自个儿三岁吗?!
方才说要睡觉,到床上倒又睡不着了,他搁这逗她玩儿呢?
甚至,她怀疑这死太监是故意的!
不料话了,便见其面容染上满脸落寞。
甚至,那双狭长的凤眸都氤氲起一层雾气,眼见眼中那白雾开始越积越多,寻桃一咬牙,“行!哄!阿娘哄小宝儿睡觉!”
她草草哼唧了几句,这宫监还是睁圆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直至把她盯得心里发毛,他才拍着手掌笑嘻嘻道:“真好听!”
寻桃气得要吐血。
“你真好。”
只听旁侧人幽幽开口,轻飘飘的话语,落下时便于阒静中格外明晰。
他在说甚?又发甚神经?
罢了,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然抽去她浑身的力气,她是半点都不想多作搭理。只恨时间过得太慢,求着他快些放过她罢!
“你……”那宫监又幽幽开口。
循着声朝其瞧去,便见那宫监侧卧着。
双目圆睁着定定地盯着她瞧,微扬的眼眸周遭泛着桃色,幽暗的烛光映照下,长睫于眼下洒下淡淡的剪影。他说话断断续续,刚起个头又打了个嗝。
似条毛毛虫,慢慢扭动着身躯朝她靠近,“能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好?”
“不要对别人好了,只对我。”
寻桃:“?”
好不容易消停,这会儿又开始发疯。是以,她斜过眼去睨他,颇没好气道:“你在说甚鬼话?”
*
他似乎有些微倦了。
对于年幼时的事,犹如虚影。
于眼前游荡,飘浮着,看似遥远,抬手时却是触手可及的。
少有时他总会想。
这世上,大抵没有人会再待他好了。
“玉玉,跟阿娘走好不好?”
不好。
那日,他或许就该这般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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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出现在梦里,是小径两侧绿油油的田野,是家里后山遍野的山花。黄土瓦房外,有缤纷艳丽的花丛,茑萝爬满竹编的篱笆。
耳边有哗哗水声,时有黄莺于枝头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