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必须毁去。
宁凭舟拂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稳住识海波动。为着确认禁术,他朝莲台又走近几步,血石散发出的阵阵血气和邪阴之气,于正道修士而言不亚于噬骨之毒,只这一会儿他已是前关胀痛、头晕眼花,心悸难已。
正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下方的动静。宁凭舟连忙分出心神细听。
“戒备,戒备,有人闯入地宫,欲挟‘贡品’要逃!”
“师兄,巡逻弟子来报,是密道被发现了!”“——没用的玩意儿,枉看在入门早的份上抬举他们,让人闯了三回,等事了都拿来泡药酒!”“已经将他们拖住,只是为首两个有些武功在身,不知如何的,还救醒了些人……”“放心,有那么些‘拖油瓶’,跑不快的……”
“传我号令,集结塔内弟子,速速下到地宫,追拿贼人,一切……犹如演练……”想来是那青衣道人与徒子徒孙的对话。
“上师有令,此回斩贼首者,赏五金,赐法帔;活捉者、赏十金,仙丹一粒;捉杀其余等,一个银二十两!”
随后便是兵甲交错、步履纷沓,一如在地宫中听到的那般震地而去。
瞬息之间,宁凭舟作出了决断。
但见他揭下身上匿身符,霎时间,那血石花便好似确定闻到新鲜祭品的气息,“花心”盛接的鲜血立时翻涌沸腾起来,吹起附近帷幔。
宁凭舟面色不改,祭出数道阵旗,插入阁楼中八个方位,感到周遭气息一凛,随即掷出手中几枚银叶。银光闪烁不下利刃,却在与触碰血石之时,但见绯红灵光化作的几重锁链浮现于其之上,本为凡物的银叶便就此融化,甚至转瞬蒸发散尽,唯有底下火光摇动了两下。
果然这血石已自生出屏障。宁凭舟心下了然,不急不缓,只拔下头上挽发的簪子。再看在发冠间平平无奇的普通玉簪,却是通体青碧、晶莹剔透,有水光在其中流淌——这碧水玉髓在修仙界是大路货,不过用来雕刻饰品,但有极易沾染上灵气的特点,天长地久地戴着,倒也能当一件法阶法宝用——反手划破手指,再沾染上尚滞了些许灵气的鲜血,便向莲台飞去。
俄而,玉碎声如裂帛,寸寸断掉的玉簪,滚落在莲台上。
那“血昙”上琉璃般的包浆上终于现出一条裂纹,“它”也像是被终于激怒了,虚空中哭声大作,猖狂地扯断数条帷幔,血气聚为雾,朝台前人扑来。宁凭舟一个打晃,忙抽出腰间的藜杖旋开,退后两步,才站住身形。藜杖表面却是被灼烧得皲裂,又紧接着覆上一层薄霜。
见情形至此,宁凭舟也终于叹了口气,顿了顿,从芥子囊中取出几块积灰不知几何的金矿石,捏作金箔状。
黑暗中金光熠熠生辉,金克邪祟,那血气也不由避开寸尺。宁凭舟指尖沾着未干涸的血珠,少顷间在摊开的金箔上绘刻下数道修仙界的符纹,而后将之缠为金缕,嵌入藜杖中。
服下如今能承受的丹药上限,能用的符箓也尽使出,布下防御结界、罩住周身命门……阵旗变动,同样来自芥子囊的下品灵珠撒了满地,于是阵法从冲击破阵改为聚灵之阵,中心也从莲台移至自身,再经随身灵叶引导,将灵气尽数凝聚于藜杖之上。
宁凭舟运使剑法,却以藜杖代之,迎着莲台,朝那“血昙”当中的裂缝劈去。
登时,莲台上红光大作,火舌窜起,血气翻涌,向四面八方冲荡。
万灵齐哭刺入耳膜,剧痛如预想那般袭卷全身。
……
甘泉城,甘霖泉福地。宁凭舟才赤足走下位于这钟灵毓秀的山洞中心的泉潭,立刻便感受到了那老者口中的格外霸道的灵气。越往潭心去,水中泛着的五色灵光就越发奔逸剧烈,至泉眼处时,果然已如针扎铁烙一般,金木水火土带来的感觉各不相同,随水涌上奋、刺入肌理,挤压胸腔。
宁凭舟转头看了眼岸边守城人凑出的一小堆灵石,默诵起在城主府新学来的阵法构造。不多时,风猎猎吹起,在山洞里都能感知到、外面变天了。但听得雷声滚动,上方高空几乎同时响起两道颇具威压的问候声,下一刻,两股排山倒海般的法力波动便在城池上方相撞。
霎时电闪雷鸣、巨响炸开,楼宇轰倒、土崩石落的“哗啦啦”声一重重扩散。宁凭舟连忙展开结界,将将挡住这第一下交手,咬了咬牙。
……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的斗法仍在持续,且越发不留余地。灵泉滋养的福天洞地也承受不住,崩毁了大半。灵石耗尽,宁凭舟身上护身的符箓也都碎裂。
元婴释放的威压千钧之重,自上而下压得他全身陷入泉水,激烈的灵气无阻碍地冲入体内。五行灵气混杂冲突,于经脉奇穴中无序无忌地横冲乱撞,刀割、蚁噬、钻心、透骨、煎熬……
宁凭舟却不管外界如何的昏天黑地、地动山摇,下意识调用灵力,强行吸收泉眼中的罡厉灵气,源源不断地供给阵法,任凭肉体凡胎被千刀万剐、穿透割裂……也毫无所觉。
远远望去,泉心的人仿佛已与阵法融为一体,一袭染着黑血的破衣摇摇欲坠,结界上的灵光却始终坚/挺,守护着灵泉地脉。
一遍遍阵法运转中,他似有所体悟。不知不觉,一招招灵力冲击打在结界上,竟与灵泉散发的罡气相互抵消。
灵气充沛不绝,不断进入四肢百骸,于被冲刷拓宽的经脉中积累。宁凭舟逐渐被泉眼托举起来,筋骨一点点淬炼如铁,就这样锻体功成,一跃而至筑基阶大圆满……
而当下,也是一般感受。
被生祭的魂魄,当日哭嚎、求饶、哀泣、绝望的声音如密密的长针扎入脑海神识,被虐杀血祭、困于火狱不得超生的痛苦和怨念似尖牙般撕咬着肉/体;血气、阴气,如冰火两重天,一个自体内熊熊燃烧、沸腾血液脏腑,一个无孔不入、自外而内侵蚀肌理穴脉。
宁凭舟长发纷飞、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七窍百穴都溢出鲜血。幸而一身剑骨抵挡,才没即刻爆体碎成齑粉,但也能听到满身碎骨的呻/吟。
……
痛极已是麻木迷离,恍惚间,却见他体内的凶兽毒素竟如被牵引一般,黑气自肩头源源不断地冒出,天然地与血气阴气纠缠在一起,而后相互吞噬、消散化烟。
宁凭舟精神稍振,忙稳住手中的藜杖,与血石上的封印顽抗到底。
须臾又或转息,整座天心塔塔身突然一个摇晃,一道震天轰鸣传遍塔内上下。
几乎所有道人弟子都不由抬头望去,而后或面露万分惊愕、或是惊恐万状地朝上狂奔。
——就在藜杖终于冲破屏障、杖顶金芒落在血石上的一瞬,一道夺目青光便从其中照射而出,几乎将整层阁楼照得亮如白昼。
而后那“血昙”便真如昙花花苞一般一层层地绽放、碎裂,最后在光华中轰然炸开,直将阁楼炸成了碎片、整个塔顶自上而下击穿了一个窟窿。
东方既白,天光落下,青光得见初升的天日,骤然化为五彩朝霞,茫茫然朝天际飘去,犹如祥瑞。
血气、阴气消散一空,宁凭舟身上还未一松,聚灵阵结束,周身短暂作为灵气引导的七经八脉立刻反噬倒行,瞬间扭转错乱。
脚下一空,脱力不及,染血的身影便从五层塔顶跌落下来,随着纷纷掉落的石碎木板,一起坠入正下方大厅的水池,又重重砸向池底的琉璃镜。
破碎的巨响和剧烈的冲击,终于夺走了宁凭舟的全部意识,目光涣散前,他仿佛听到了极为熟稔、与记忆深处一般无二的声音。
“阿九——阿九……”
是夜,清溪村的宁家小院,窗前纤细的丹苗幼芽,幽幽然分茎生叶、嫩绿盈盈,郁郁葱葱地盖满了一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