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黄毛小儿,害老子丢了那么大脸面,他不知道老子这些年走南跑北做生意靠得是什么!”咬牙出声的是高胖的身影,正是两月前在食铺中为一碟“煿金煮玉”撒泼出丑的中年商贾,那瘦小的,也是当日他那仆儿小郎。
小郎唯唯诺诺,嘴里却嘟嘟囔囔着:“您这生意,不也才亏了……哎呦!”
“要不是在这地儿触了霉头,老子岂能在南边亏了买卖,还得亲自来动手?”胖商贾收回一巴掌,越说越气——这会儿两人已经摸黑到了食铺前搭起的竹棚下——眯着眼一甩手,“就那水缸了。”
“这可是泻药啊——若是有人吃出了问题……”小郎手中拿着一方纸包,看向那足有两人合抱的大缸,面上很有些迟疑。
“就要吃出问题才好,”胖商贾满不在意,硕大的眼袋之上在夜幕里甚至闪着忿然的光,“叫他倒了店、进大牢,喝西北风去吧他!”
左右环顾,丑时的郊野,近处的官道、远处的村落一片孤寂,一阵阴风吹过,小郎突然白了脸:“爹爹,我怎么觉着这……脖子后头……”
“叫什么叫,”胖商贾也缩了缩脖子,生气瞪他,“跟了老子这么久还不经事儿!”
话音刚落,天边的最后一丝弦月被乌云遮蔽住,天地顿时一片昏暗漆黑,唯有如泣如诉的风铎声似有似无的传来。
“过新安县就听人说别招惹清溪村的人……”小郎快要哭出来。
“一介乡野村夫罢了,有什么好怕的,”胖商贾双脚虽也有些软,嘴上犹自强作镇定,“赶紧下了赶紧走。”
催促之下,小郎只得颤着手上前,搬开水缸上压着的石块,揭开竹制的盖子。
却见数道泛着冷光的圆点亮起,齐齐转向他——这水缸里满满当当的不是水,而是各异的可怕蛇虫!
没了盖子的阻隔,那交叠盘桓的蛇虫几乎快要溢出来,甚至已经传来落地的窸窣声音……
两道不大不小的尖叫藏在猎猎的夜风里,并未引起多少清溪人的注意。
——
“齐七哥,已经够多了吧。”
清晨,万里无云,阳光明媚,齐山山间却还算清凉,正是进山的好时候。半山传出朗朗笑声,几名村中儿郎围聚,仰头望着一人挽袖掖袍,单臂攀于灌木丛生的陡壁之上,身姿矫健——正是齐七郎。
“再采一把,这乌饭一向卖得好。除了食铺中用,我还要多做些送人。”齐七郎熟练地从石缝间伸出的两株葳蕤矮树上择下带着叶子的嫩枝,回头抛下。
“定是送给宁小郎君的罢。”一背着柴篓的青年就笑。
但见高处之人敏捷一跳,稳稳落下站住脚跟,同时一颗小土块就敲到了那青年头顶。
“就你贫嘴,还能少了给哪家的节礼不成?”齐七郎松开袖角,掸了掸尘,淡淡道。
“这几棵乌饭树虽长得险峻,但香气格外浓,怪不得齐七哥亲自来采。”那青年就摸着脑袋嘿然一笑,指着一旁几人撑起的油布上堆起来散发着隐约苦香的油绿枝叶,讨好地道。
眼见得晨露已散、日头渐高,将采来的山货各自拿上,以齐七郎为首,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下了山。
……
“这是……”
宁凭舟弯腰捡起脚边一点日头下的闪烁。
昨儿一夜风紧,早上一来村口,他便注意到食铺檐下的水缸上的盖子不知何时翻落在地,再看堂屋内尚还空无一人。
检查了一眼缸中并无异样的一泓清水,宁凭舟一低头却发现了土地上的物事。
——应当是一只散开的纽襻,反光来自于几缕金银线,显出几分的富贵。此外,上头似还沾染了几分似曾相识的烟火气……像是符箓的灰烬?
宁凭舟顺着抬眼,但见整晚的风将周遭吹得干干净净,只余零星足迹半掩于竹棚附近的尘土中。仔细分辨,有极浅的大小两对鞋印于其间最为突兀,其足迹散乱不似步行,依稀延伸至不远处的大樟树和尚还冷清的官道——
“凭舟。”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响起,宁凭舟一转头,正望向迎着朝阳而来的齐七郎。
他背负竹篓,身披晨露,红光满面,一如既往的言笑晏晏:“刚上了趟齐山,久候了。”
宁凭舟眉宇一松,语气如常:“我刚瞧见这盖子被风吹开,等下怕是要重新打水才好煮茶了。”却是不动声色将那纽襻收入了藏于袖中的芥子囊。
“嗯,”齐七郎随意般应了声,转而一面解下竹篓,一面兴致勃勃道,“正是采南烛染乌饭的时节,我从山上摘了不少乌叶来,等回来便做乌饭与你尝。”
今天,正是他们与华娘子约定的一道再探京城的日子。
清溪村依山傍水,事桑人家不少。正值老蚕大眠上簇之交,各家采桑忙碌之余,也不忘祈蚕礼俗,将敬过蚕神的供品分送亲朋邻里。这一上午,宁凭舟和齐七郎便收了不少江米粉制成的二色蚕圆、水嫩嫩刚采下来的桑葚等果物。
如此简便解决了一餐饭,不过午时,三人便乔装了一番,骑上早于县城化名租来的快马,一道往京城方向奔驰而去。
……
入城已是黄昏。暮鼓声中,宁凭舟站在街角檐下的阴影里,望向数丈开外飞檐斗拱、门开六扇的大理寺衙署。
宵禁将至,内城街面上零星的车马行人也皆是匆匆。
据齐七郎所言,大理寺录有朝廷上下官员名册,汇集着开国至今乃至前朝末年残留下来的各地刑司案宗、尤其是疑难重案,皆存放于衙署内的卷库,其中应当记有这神医道君的蛛丝马迹——既要再探天心塔,知己知彼便必不可少。
“等下我来翻近日的案宗看有没有线索,贤弟去记背那名册,往年的就劳烦华娘子了——这道君一伙既多有不法之举,想来不止一朝一夕,虽如今还未被查获,也必在各地上报之案宗里留有痕迹——若能找出你之前查到的证据所对应之记录就再好不过。”
再次核实了一番早先的计议,宁凭舟心下还思忖着如何绕开巡逻的兵卫翻过高耸的围墙,就见齐七郎已手握那木牌迈步走向大理寺一侧的半开角门,与守门的兵卫攀谈起来,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便转头向宁凭舟两人招了招手。
也不知他究竟说了什么,那两名阍人对紧随其后的宁凭舟和华娘子都视若不见,轻易将他们一起放进了角门。
大理寺内门廊重重、屋宇森森,一派严整朗阔的气象。为了不暴露身份和目的,三人还是按着计划,谨慎地避开了当值的巡卫,待整个衙署彻底安静下来,这才悄然潜入了位于西北角上的卷库。
想来因防走水之故,这卷库内一点烛火也未设。不过昏暗的光线并未影响到分头找寻摞在一排排木架上的一卷卷案宗的三道身影分毫。
一时四下里只有极轻的书卷翻动声响,连脚步声都微不可察。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华娘子捧着一卷略有些破旧的竹简走来,神色郑重,指向其中一列,示意宁凭舟和齐七郎。
宁凭舟瞧去:“大兴丁未年冬月……河北道蔡郡下五十里商县一带五县遇匪袭,六千余户皆遭屠戮。时五县尚无令丞尉,二十日,郡卫援至……焚烟冲天,俱沦为空城。”
短短数字,勾勒出一桩旧年匪祸。宁凭舟虽未亲历,却也听闻过人世那百年之乱——天灾人祸、藩镇割据、兵匪横行、民不聊生,余乱直至人间新皇建朝数载方才平定——只是……
“蔡郡五城十万人死于非命之案?”就听齐七郎喃喃道。
宁凭舟转过头。
见两人眼中皆浮现不解,华娘子并未解释,只又再往后指,但见:“三年二月,蔡郡卫所出兵一千,剿商县十五里大沟子山匪寨两座,获敌首一百又二……缴铁刀、竹枪……”
宁凭舟看得越发狐疑。
目光再往下已至最后一列,是经办此案各级官员的签印——
“蔡郡郡判魏方……”
三人相顾,神情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