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各自持香一柱在墓碑前拜过,便并肩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去。
“嗯?”齐七郎似有所感般转过头。
“我只是觉得,方才所见,那白小郎与他母亲,并非从小亲厚一般。”
“好眼力,”齐七郎不禁侧目,而后方徐徐道来,“我才来村里定居下时便听闻,这白小郎曾还有个兄长,是人人称赞孝顺文静的读书苗子,白家翁妪也一向偏爱长子。”
“……不料白家大郎不幸暴病英年早逝,父亲便一日比一日重视疼爱这唯一的小儿,乃至纵容得他一日比一日顽劣大胆——否则他也不敢出去跑商——如此更不得喜于其母。”
宁凭舟不由点头:“原来还有这样一番缘故。”
“凭舟又是从何处看出?”
“我只看那白家妪也有宿疾在身之态,若是我遇上神医道君,求灵药也是为双亲求才好,他却只求其一。虽这般说刻薄了些,但管中窥豹,或许可见一斑。”宁凭舟轻咳了两声,回望向不远处互相搀扶起身缓缓返家的两道身影,“也不知经此一事,母子之情能否峰回路转……”
“罢了,不提这些事了。”齐七郎若有所思地看了宁凭舟一眼,摆摆手,“天晴了。”
此时虽然已是下晌,但天色既然放晴,他们只挑山间小路走。两侧树林已颇有些郁郁葱葱的意思,清脆的鸟鸣从雨后传来,微风拂过,送来清冽的春意。
凤鸣山脚下停着几辆车马,几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准备上马上车,仆僮捧着水囊站在一旁,想来是今日踏青刚从山上游玩下来。西斜的阳光洒在山前道上,气象与齐山迥异。
一路向上行,天色渐晚,却挡不住游览之心。
直到见不远处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座小亭,两人这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迈步进亭,但见地上足迹未干,空气里墨炭残香尤在,石桌上还落着半张残纸,应当今日山下那些游人在此吟诗作对、以文会友过留下的。
齐七郎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柄拂尘,利索地将桌凳掸得干干净净,这才邀宁凭舟入座。又从才放下在一旁的食盒下一层里取了一套色泽温润的青瓷茶器,倒出两盏茶水,将其一递过来。
“寒食禁火,备下的冷茶,勉强解解渴罢。”
“哪里,还是七郎兄心思妥帖。”宁凭舟放下藜杖在一边,摇头接过来,饮了一口,只觉清新满口,“凉而不苦、洌香回甘,泡茶之人手艺可不错呀。”
“促狭!”
这六角亭子正面恰临山谷,坐在其中望去,连山水掩映中的几处红砖院墙都一览无余——那是京都达官贵人们在清溪的别庄产业——伴着并不昏暗的夕阳晚霞,凤鸣山的景致果然更有一番鲜明开阔之美。
虽有些微寒的晚风吹来,但才走过远路,倒也不觉侵体。
“再走也不知多远才有坐处,天也就快暗了,不若今日便以此时此地、用过寒食为止罢?”
“这儿避风又亮堂,倒还真是处绝佳赏景尝味的地方。”听得提议,齐七郎也点头称是,遂动手揭开食盒最下一层,宁凭舟也跟着帮忙,转瞬间,小小一方的亭间石桌上,便琳琅满目起来。
两种时令饮子用轻薄细巧的白瓷碗盏盛,六样新鲜糕饼都包裹在油纸内,此刻散开摆上石桌。还有两只攒盒,一只装着一碟御寒驱风的紫姜并一碟这会儿还极稀罕的鲜樱桃,一只则是盛了水的大盘里供了数枝紫玉兰和桐花。
“走了半天想来大家都饿了,”那朵花不知何时摘下,这会儿还花瓣开展、芬芳怡人,宁凭舟便先取了一枝玉兰簪在衣襟上,方端起其中一小碗散发着杏酪香气的麦粥,将另一碗果子露让齐七郎,“七郎兄也用。”
“好,”齐七郎含笑也举起晶莹剔透的果子露,相互碰盏敬过。
寒食麦粥甫一入口,便能尝出除了清甜的杏酪为底、还调和了白苓霜在内,虽浓稠却并不腻人,回味留有麦香,正是醒脾开胃。小小一碗三口两口饮尽,宁凭舟便将目光放到其他“节礼”上。
夹着落花生、脆而不硬、还有淡淡花香的是杏花饧,松松软软、一层层的咬开便奶香浓郁的是乳酪饼,裹着蛋黄馅儿、外甜内咸的是艾草做的青团子,弹弹嫩嫩却入口即化的是猪蹄髈熬的冻姜豉……百年之间山川人物变迁,这几样却仍是清明必不可少的寒食品类。
此外还有二色糕品,一者玉绿、一者浅红,皆形如玲珑玛瑙一般,看着便十分可人。宁凭舟拈起一粒,只觉触感微粘、仿佛是糯米粉所制,外加清香扑鼻而来,一时想不出是何种糕点。
只得看向一边闲庭自若的齐七郎:“这是……”
“这便是古人云‘不待满林霜后熟,蒸来便作洞庭香’的洞庭饐*啊,”齐七郎故作高深片刻,这才大笑起来道,“我在越地学得的方子。不过春日叶嫩怕承不住热汽,便只捣了汁子进去,还掺了藕粉,不想蒸出来倒也能吃。”
宁凭舟闻言恍然,忙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满口清香与微涩过后,能品出淡淡的桔香后劲:“我从前只闻其名,原是如此之味。”
“这浅红色的则是名为‘桔红糕’,是以去岁桔子连皮带肉熬成封存的蜜酱,混入糯米粉蒸熟改刀的,还用洛神花染了色,外头裹了糖粉防粘,你尝尝。”齐七郎又指着另一包浅红的道。
宁凭舟依言送入口,但觉顺滑又略带嚼劲,抿开清甜的糖粉,酸甜的柑橘果味十分浓郁,直到最后淡淡的清香留于唇齿,竟是一点也不腻,与前者是不同样的美味,不由连吃了好几粒。
“七郎兄还去过越地么?”兴致大起,宁凭舟略有些好奇道。
“既是寻亲,自是跑过些许地方的。”齐七郎眉间一敛,仿佛是轻叹了一声,这才仿若寻常般开口,“说起来凭舟你走南闯北,想来比我见识过的更多吧?”
宁凭舟自知失言,不过这却是齐七郎头一次在他跟前提及自己的过去,想不到他竟是寻亲到此。
也不知是因何缘故踏上的寻亲之路,但联系他不久前才言亲族散佚等语……也难怪会选择在祖上所出的清溪村停留下来啊。宁凭舟一时思绪百转。再看向齐七郎是不由多了几分共情之意。
还有自己挖的坑……一瞬回神,宁凭舟忙收回万千感慨,干咳了两声,借举杯饮茶掩饰,故作摇头道:“唉,行镖匆匆,再多景色佳肴也只得走马观花罢了。”
闻言,齐七郎面上浮现出略了然的神情,扬唇开口道:“新安交通方便,以后若有机会,你我倒是可一起前去四处游玩,细赏美景美食也不迟。”
听他说得有趣,宁凭舟竟也生出些意动,不由转头看向身旁晚霞里、花香中染上奕奕神采的的半张侧颜、那双微挑带笑的桃花眼。
半晌,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