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远处村口的方向,隐约传来喧哗之声。
可是铺子出了什么事?两人四目相对,不需一言,便一同疾步回走。
宅地前头,村汉们也因这喧闹声而聚拢起来,其中一人还有些迷惑:“村头那儿是怎么了?比我们这边还热闹。”
赶回人群中的时候,正见一名年轻的村中郎君向这边奔过来,齐店主连忙上前拦下。
“你们都在这儿呢?”那郎君嘴上说着,眼睛却是向着白里正,“是您三侄儿平安哥,回来了!”
闻言,里正蓦地站起身:“安哥儿当年随县城的人去北边跑商,回来的人都说他不慎坠进河水里没了,这怎么会……”
“白老,”见里正身子跟着声音发颤,齐店主眼明手快,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他,一旁林樟爹也轻声道,“既然人回来了,去看看便知。”
自然,这工是做不下去了,众人听了这样大的新闻,哪里忍住不去看。宁凭舟思量一刻,也缀在着队伍后面跟了过去。
村头,官道前,虽齐店主不在时、铺子不卖小食,但买茶水点心的客官、官道上接连路过的行商却是不少,总有好奇的人,加上闻风而来的清溪村村民,将大樟树下围了个里外三层。
宁凭舟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众人让开一条狭窄的过道,一道身着崭新葛布衣的矮瘦背影,扑进了一名匆匆赶来的满面风霜、形容佝偻的农家老妇人怀中。
“娘,不孝子回来了,”那人抬起头,是一张二十七八的男子面容,生得寻常,风尘仆仆,却能看出与老妇人有三四分相似。
他泪眼朦胧,待看清老妇人一身破旧的麻衣素服,银白参半的头上挽着孝髻,连忙转头向后张望去:“爹、爹……”
那老妇人顿时红了眼睛,枯瘦的手锤向男子的背,半晌,终于爆发出一声哭嚎:“我可怜的儿啊,你爹,他前年就得痨病走了啊!”
白里正站在一边,也不住地抹泪。
“我一直记得爹冬天老咳嗽,专门向道君求了灵丹妙药,没想到……”男子手中药包跌落在地。他依旧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爬跪着向前两步,朝西方齐山“咣咣”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嚎啕大哭起来,“呜呜,爹啊!”
众人连忙去拉他,老妇人也蹒跚向前,母子俩于是抱头痛哭成一团。
见此情景,有人跟着伤心落泪、感叹万千,也有人听出了其他东西。
“道君?灵丹妙药?”
“正是,”白平安闻声止了哭,抹了一把脸,直起身,哽咽着道,“几位婶子叔叔还不知道吧,当年我一意孤行外出跑商,在淌过河水时跌进湍流里。”
虽然已经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提起来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正是北地冰天刺骨的时候,我当时本该绝了气,谁知皇天、圣祖、道君庇佑,我竟遇到了神医道君的徒弟青衣道人,将我死而复生、醒来已是一年后,还赐我灵药将身子骨养好。”
他面上露出些虔诚的神情:“我刚醒时记忆全无,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本一心想追随他修行圣法,青衣道人却只道我没有根骨,且有亲人在家乡等候,不可冥顽不灵,我才突然想起过往!”
“我本欲速速回乡,但正好神医道君收到邀请来江南一带做法事,道人便让我跟着仙驾一道,因此一路上也没受什么罪。道君听闻我的事,还特意传我问话,赐我这药给亲人治病。”
说着,他还挽起袖子,露出没有一道伤痕的胳膊:“看,我小时候调皮被石头划出来的疤都让给治好了。”
“看你这身子骨,确实看不出遭过那种罪。”上下打量着他结结实实的手臂、毫无一丝病容的面色,里正就出声道。
就有人忍不住问:“那道君是何模样?”
“道君端坐于帷幕肩舆之中,声音缥缈。”白平安回想着,眼中不自主地浮现向往崇拜之色。
“他难道便就叫‘神医道君’吗?”
“道君神通广大,法号万千,”他方正了正色,念了声道号道,“只因道君救人无数,因此在此界被我等尊称为神医道君。”
“我在北边听说过这‘道君’及其门下徒子之名,是有说他救活过不少身患重疾之人。”一个围观的行商此时开了口,引来众人一阵激烈讨论。
宁凭舟冷静地看着他们。
修仙界与人间界限森严,不凭界门符令强行越界,莫说九死一生,魂飞魄散也不为过,而界门符极为珍贵,每一枚炼出,皆被正道合盟登记在册,一动用即有感。
戒律明文规定,除筑基后可有一次前往凡间了却凡尘因果的机会,金丹、元婴,直到神人阶玄意境,神识能够附着于物、感应千里之外,再修出分魂,方能以此穿梭结界之间,否则永远不可、也无法踏出修仙界半步。
又有下界天道法则限制,严禁修仙者干预红尘诸事,违者将受天劫惩罚,若引发人间轩然大波,甚至会遭灭顶之灾。据说修仙界盛极百代的一流世族秦家,便是因此全族上下一夕灰飞烟灭,只留下一个遗孤秦谨之还入了佛门。因此,即便如大能不受戒律和界门符禁锢,也要有所顾忌。
再说筑基云道人,凝丹曰真人,结婴为真君,化神方称老祖,亦有自号道君者——比如苏珩一,便称丹君,亦寓其丹修中第一人之意——再至归元尊者、渡劫天尊,而后飞升成仙。然近万年来,下界尊者也共只出了五位,皆是镇守一方的大能,至于与真仙几乎无异、动辄移山填海破碎虚空的仙君之境,却是再也未有人突破。
这副身子虽已绝灵,体内灵气枯竭,也不再能感知、引动灵气,但宁凭舟见多识广,还是能察觉出这名叫白平安的男子身上并无施过任何修仙界或妖族法术的痕迹,倒是应当服用过些凡品药草,这才使得一些气息残留在受损后又修复的身子骨内。
不过这些草药却也并非修仙界独有——虽然凡间灵气并不充裕,却也有一些可以生长灵草的地方,而它们的炮制方法品阶都不高,在修仙界不说人尽皆知也是轻易可得,流传至人间并不奇怪。
而放眼修仙界和妖界,当今神人阶之上修者不到二十,修成分魂的更是寥寥数人,皆是有名有姓之辈,一举一动相互牵制,轻易不动。且分魂越界亦有限制,虽有神识之境却无修为之实,一如凡人罢了。
总之,不是从其它两界跑来人间坑蒙拐骗的就行。
宁凭舟舒下一口气,就看到齐店主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于是都离开人群,站到一边铺子旁的僻静处。
“你也觉得那道君是假?”两人异口同声。
见齐店主神色如常,一开口仿佛只是在说“天气真好”,宁凭舟挑了挑眉,故作诧异地看向他。
“宁贤弟不是这么想?”轮到齐店主的一双桃花眼尾扬起。
“救人性命不假,神乎其神就是无稽之谈了。”宁凭舟摇了摇头,方开口道。
齐店主立刻点头认同:“很多人从濒死回转,都有可能数月之久才醒。醒后机能一时不能恢复,暂时失忆也是常事,说是神迹未免牵强。”
“齐店主……七郎兄见多识广。”
“你也亦然。”
“那些人察言观色一流,推断家中人不难。”宁凭舟看向依旧沉浸在悲喜交加中的白家母子,神情微悯。
“正是,”齐店主沉吟片刻,摊开掌心,“何况我方才拾起了他落在地上散开的药包,里头配都是一些普通润肺止咳的药材,吃不死人,不过说能医好肺痨……却是不能了。”
“到底确实救了白小郎一条性命,”他说着叹了口气。
“若他真有些本领,有时附会怪力乱神也是无可奈何,贸然戳破反而不义之举,”宁凭舟不动声色,斟酌着又道,“若他当真是坑蒙拐骗、谋财害命之徒,在一处待久了总会露出马脚,到时再将他之行公之于众也不迟。”
“宁贤弟所言甚是。”
说完这话,两人便都将此事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