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壮的虬枝上布满了青苔,裸露着嶙峋的老茧。樱花怒放,艳丽又夺人眼目,在漫天风雨中更显凄清悲凉。
雾见奈寻道安详的躺在树下,银丝参差不齐,苍老的脸上带着解脱般的笑意。
她好像看到那年年少轻狂,坚信命运可改的自己,看到手握大刀,战场上战无不胜的自己,看到手指天空,放出豪言的自己,看到樱花老树下自天而降的神明。
“你是奈寻道吗?”
恍然间她听到有人问到。
雾见奈寻道轻轻摇摇头,笑到:“不,我是结衣。”
神明的生命漫长,人类对于祂来说也不过是一个过客。
雾见家族的家徽是纸鹤,他们的信仰也是纸鹤。他们坚信可以通过纸鹤与神明对话。
在后来的日子,雾见奈寻道曾无数在在神像前,在樱花树下,固执的叠着纸鹤。然而那份少女隐藏的心思,哪怕跨过历史的长河仍色彩不褪,却始终不为人知。
神明的生命太漫长了,漫长到雾见奈寻道余生无法再见到「诘乃」一面。
如果还有如果,雾见奈寻道希望可以牵着祂的手,站在祂的身旁,以“结衣”的名字,同祂谈论朱红色城墙之外的世界。
这就足够了。
雾见奈寻道满意的沉落黑暗。
在她身侧,笨重的刀颤动,徘徊于她的周身。最终刀身发出长鸣,自天而降,稳稳落入刀鞘,恢复平静。
刀身古朴而沉重,犹如失去灵魂。
淡粉美丽的樱花,在空中舞动,雨水肆虐,却无法阻止樱花的飞舞。
古老粗壮的枝头樱花更加茂盛,它在风中摇曳,如同传达神明的留恋。
风驰雨骤,淅淅沥沥。
纱代呆呆的看着埋藏在樱花之下的雾见奈寻道的身体渐渐消失,化作星星点火飞进她的身体。
感受着体内逐渐增长的力量,纱代却只感到绝望:这种被诅咒的力量,这种被诅咒的命运,这种被诅咒的家族,到底为什么会存在啊!
迟钝的大脑犹如生锈的齿轮,缓慢而被动的接受信息,酸涩与愤怒早已涌上心头。
她双眼通红,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啊啊啊啊——”
嘶吼声尖锐又凄凉。
停留在树枝上的乌鸦扑闪着翅膀飞起,掉落一地羽毛。
空气中水蒸气愈发浓厚,潮湿的触感像是被人拿着抹布堵住口鼻,难以呼吸。
纱代身子止不住的颤动,她死死盯着前方逐渐消失的身影,清冷的碧玉般的瞳逐渐染上血色。
她的手缓慢举起,放置嘴前,似下定决心般狠狠的咬破手指,鲜血如滚落的珠子般流下,在心中默念无数次的话终于说出口:“以血祭刀,我以第三十二任巫女雾见奈寻道的名义召唤你,刀来!”
深深陷入地中的刀发出铮铮阵响,犹如兴奋的共鸣。
刀身有流光闪动,映照出纸鹤的轮廓。
自初代巫女与「诘乃」定下约定,这柄巨刀就成为巫女的象征。
上任巫女已逝,如今尚且年幼的巫女以鲜血与名字,召唤着巨刀。
随着鲜血的肆意飞泄,纱代脸色越发苍白,在她眼前发昏之际,利刃出鞘,在暗夜中发出森森之光。
刀刃锋利无比,笨重的刀直直飞向纱代,纱代右手稳稳握住巨刀,下一秒,她冲了出去。
快,太快了。
纱代身姿轻盈,轻而易举躲闪着自天而降的蜘蛛模样咒灵的肢体。
沉重的大刀在她手中乖巧轻快,一举一动都带着奇怪的韵味,她轻轻歪头,躲过迎面而来的粗大黑色肢体上留下的腐蚀性液体,然后转身干脆利索的砍断。
她似轻巧的蝴蝶般在暗夜中翩翩起舞,幼嫩的容貌显出坚韧,清冷的碧瞳中布满杀意。
纱代以一种肉眼所不能及的速度快速冲上前去,不过几个呼吸间便以到达咒灵身前。
“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身子腾空,双手高高举起大刀,眼睛死死盯着咒灵硕大的头囊。
刀“嗤”的割破空气,眼见咒灵的头即将落地,刀刃却稳稳落到了离咒灵只有一厘米的地方。
纱代握刀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的指尖攥的发白。瞳孔涣散,整个人踉跄的跌在地上。
空中似有似无的传来一声呼喊:“纱代。”
那么温柔的,清脆的,包含爱意的呼喊声。
丑陋面貌的咒灵在纱代眼中已然变了一个样。
头发被素白钗子简易插起,女人眼角几道皱纹悄然爬上,碧绿色的瞳孔如同上好的玉石般清澈纯净里,里面包含着满满的即将溢出的爱意。
她转头,嘴角带笑,眉眼弯弯:“纱代。”
——母亲
仅仅是一声呼喊,就已经让纱代泣不成声。
然而面前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仍然在不断变换着模样。
穿着男士和服,略显颓废的大叔靠在门槛上擦拭着手中的剑,笑着呼唤着纱代过来。
——父亲
鲜血自女人体内涌出,像是无尽的泉眼涌现出鲜红色的泉水。她努力睁开双眼,野草搁人,而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石子铺的路——那是她女儿回家的路。
然而最后,留给惊慌失措尚且年幼的女儿的只有冰冷的躯体。
——死亡
颓废不堪的男人倒倒在地上,和那年他的妻子同一个位置。胡须如地上的野草般茂盛,上面凝结着黑色血块。
断成两半的铁剑静静躺在他的身侧,如同它的主人般面对女孩的哭喊沉默不语。
——失去。
大叫的小胖子,嬉笑的小女孩,路过时发出的嗤笑,迎来而来的石子,以及“怪物”。
——排挤。
双眼所看到的未来,脱口而出的预言,不得而解的咒骂,他人的憎恶与恐慌。
——异类。
面前人物缓慢变动,逐渐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女人身姿傲岸,犹如手中那柄巨刀般笔直。金色的头发沐浴在阳光之下,平静如水面的瞳孔深处是火色的风波。
她颔首,带着身居高位者的倨傲与矜持,这个源远流长的家族的家主屈尊来到这个僻远的分支,向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的女孩伸出自己的手。
她道:“跟我走吧,纱代。”
——给予
那些沉重的记忆,本以为早已忘却心间,此刻却如此的鲜明活跃,如一把利刃,在心尖划出缺口,鲜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那些痛苦的感觉,本以为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此刻发黄的扉页再次翻开,带来的却是久久不能释怀的痛楚。
看着面前的人逐渐伸出的手,纱代如同鬼迷心窍般的向前,她的脚僵硬的犹如被巨石所压,与地面摩擦。
紧握刀的手不知何时松开,泪水不知何时流下。
眼见纱代即将握住面前人的双手,一阵大风忽然挂起,漫天樱花飞舞过纱代的身躯,寒凉的风穿透衣衫,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也激起纱代的理智。
她如当头一棒般醒悟,猛的后退,想与咒灵拉开距离——然而已经迟了。
女人快速踢开纱代手中的刀,早已松懈的手根本握不住保护自身的武器。
刀轻而易举的飞了出去,犹如失去线的风筝,在空中划过奇异的弧线,最终将会落至地面。
纱代呆滞的看着这一幕,然而意料之外:即将落地的刀在半路停下来。
空气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叹息。
“武器怎么能被敌人从手中夺取呢。”
纱代双眼逐渐瞪圆,只见一个人影从角落中缓慢走出。
他身着和服,黑色的短发如它的主人般温顺。锋利的五官为他带上攻击性,不再被眼镜所遮掩的瞳孔在黑夜中散发着清冷的银光。
风间柊左手拿着画本,右手稳稳接住突如其来的刀。
漫天大雨冲刷,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纱代小姐,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