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指了指自己,带着莫名的自信说:“他小时候天天往工造司跑,我们都是看他长大的,再认不出他来?我就看大过这么一个小孩,自家小子都不是我整日瞅着长的。”
这泪痣,这金色的猫眼,还有又乱又多跟白狮子似的头发,连摆弄零件的小动作都一样,要不是将军还整日蹲在新闻上,他还真当是景元返老还童!
他儿子霄翰放下茶水,无语的捂住额头:“您可以不用说的这么骄傲,真的。”
跟客人吹牛还踩他一脚,他是亲生的吗?
莫名成为『景元』的孩子的靖世:……算了,也不是他愁。
从玉兆上得知了如今的年份,抛去太卜大人的“提示”,靖世对自己的现状大概有了把握,对“景元”的兴趣越发高涨。
看着兴致勃勃摆弄玉兆的白发青年,霄老大叹了口气,就靠在前台上看着他,眼底满是感慨与惆怅。
匠人不善言辞,一辈子都投入到机巧上,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却少,年轻时惯爱和同僚们吵架,到现在嘴皮子却不利索了。他想说点什么让游侠安下心,或者替景元问问这孩子的近况,更或者让青年提前了解自己的父亲——那个他看着长大的、曾年轻过却也不再年轻的年轻人……
长者嗫嚅半天,最后只将眉头深深皱起,指着靖世跟旁人憋出一句:“跟他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
霄翰给客人倒茶的动作一顿,意识到:他固执而倔强的父亲确已是九百余岁的老人了……
也许父亲真的曾与那些不可企及的传说如此贴近,毕竟,他们这些年轻人不也正创造新的奇迹吗。
霄老大又忍不住伸手去揉小青年的脑袋瓜,靖世下意识把脑袋往他手心蹭,自己却先愣住了。
工匠只觉得这软乎乎的手感像景元,拿脑袋蹭人的习惯也像,想着孩子流落在外也是受苦了,能找回来也不容易。景元估计也背着旁人难受许久,只当将军的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来,仙舟此遭横祸……希望亲人的回归能让他好过些。
“也是缘分,恰逢佳节,你和他一起过了就是。”
想到这里,匠人拉着穹往一边去。
“我看景元上次出席狐人组织的纪念仪式,身体似乎是能走动些,但那脸色实打实的不对头:他打小就白,但没那么惨白。”匠人压低声音,问列车组的贵客“我知道打听这些不对,但我不问别的……”
忽而一道折扇压在他手上,那格外欠揍的声音响起:“我现在可好着呢,霄大哥。这才多久不见,怎么就开始编排我有小孩儿啦。”
13
靖世放下那些零零碎碎,转身看向景元。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若非一个文士打扮,一个游侠装束,几乎就是在照镜子。
“你来了,我。”
“嗯,来了。”
年长的将军笑了笑,拿折扇冲游侠点点,对霄老大说:“你再猜大胆些,八成就能识破他的身份了。”
工匠又仔细对比二人的面孔,再想二人的话,顿时明白了游侠的身份,那些惆怅啊难过啊飞了老远。此刻他见景元真的平安无事,一颗心才刚放下来,就一脸嫌弃的冲两人摆手,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唉,真不叙旧吗?我看你跟他说的挺开心嘛。”
“快走,别让我看着糟心。”
景元大笑,展开扇子摇了摇,跟一脸莫名其妙的其他人打了个招呼,又要彦卿留下跟新友们聊天,便一身轻的拉着年少的『自己』转去别处。
他们拐了几个弯,登了几处平台,寻到俯瞰全局的清净地。二人就坐在台阶上,听市井喧嚣,看星槎往来,感受一派繁华景象。
“不知你过去是否来过长乐天,此处洞天长夜不央,星河接天才是常态。碰巧前段时间金人商会竞标成功,又赶上节日,所以商会筹备了今晚的庆祝活动——为了更有仪式感,这里的居民还特意申请了昼夜正常轮转,持续一日。”
“今日我特意让符太卜给算出这么个观景宝地,便带着彦卿出来玩了,希望她今天在神策府过得开心。”
景元真心实意的祝福正加班加点熟悉将军工作的符太卜,随后又想起来介绍:“符太卜你已见过,而彦卿是刚才我带来的那个孩子,前些年收的小徒弟,很可爱吧。”
他们趴在栏杆上聊了一会儿,靖世正看着风景,忽然感受到一股视线戳在自己身上,动也不动,于是他抬头对上景元的眼睛。
将军不再说话,只垂下眸子看他。那金色实际与他不尽一致,若靖世眼中是侠者璀璨的剑芒,景元便是无尽沙场兵戈之气,此刻那双眼却在暮光下显得无比温柔,好似真的在看自家小辈——尽管他们的外形完全一致。
虽然知道对方是六百年后的『自己』,游侠却无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慈爱。
他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年长者开口:“察觉到了吧,你不是我的过去,我也不一定会是你的将来。”
“将来……将来,会是这样吗?”游侠两手撑着地面,身体微微后仰。
温馨,安定,希望,团结。
一个看起来充满光明未来的家乡,一个不再漂泊的游子。
“那不一定,我当年可没失忆,人也没丢过。少时倒是想过去当巡海游侠,可惜出了点意外,没当成。”景元感受到游侠身上同源的力量,轻笑“能独立获得星神的注视与认可,你倒比我想象中要优秀许多。”
“还是多亏了大家的信任。”靖世回想起情报中『云上五骁』声震联盟的战绩,颇有些哭笑不得。
“当年我还跟着同伴们感慨『五骁』中那个过早牺牲的少年,还总想着要学他活用战术,没想到……”
偶像竟是我自己。
“这么说起来,失忆前我也该是云骑军。”
“怎么,你想当将军试试?”
“……那还是算了,你都不知道我们那儿的罗浮有多乱。”
14
靖世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的给景元说了许多:
他记得丰饶令使『倏忽』入侵罗浮,短时间内令罗浮连换两任将军,将位空悬,云骑损失惨重,十不存一。
与此同时,建木封印不知为何出了问题,持明族趁此机会劫持建木,又有龙师为寻求地位与族群延续,借倏忽之手联合丰饶孽物作乱仙舟,挟持了相当数量的洞天。乱象愈演愈烈,又在仙舟内部,联盟投鼠忌器,只得徐徐图之。
十数年后,联盟将大乱镇压,饮月龙尊被关押,百冶也已下狱,不久后剑首也因魔阴身被十王司羁押。在此期间,又一位罗浮将军陨于丰饶与持明的反扑,六御极力支撑运作。
然而这不意味着结束。
未曾参与族群叛乱而遭到歧视的无辜持明人、同胞遭受持明试验的狐人、开始排斥外族的天人……
有心人在其中搅风弄雨,各怀鬼胎者见缝插针,联盟对罗浮的修养策略屡屡受阻,曾勉强磨合、共同守望家园的三族间气氛愈发紧张。
持明族最多的方壶仙舟也被迫染上了说不清的色彩,他们与其他舰船的交流不断增加,试图向联盟传达正面信息,以抹除“嫌疑”。
仙舟历史上面临过无数外战,将位空悬并非罕见之事,不足为惧,可任谁都看得出来,罗浮如今风雨飘摇,甚至有了分崩离析的前兆。
“你看,真的很乱,谁上谁倒霉。”游侠叹息“巡海游侠现在都没捋明白持明怎么想的,龙尊和百冶又做了什么。”
“是啊。”景元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不过也还应付过来了。”
他又说:“这一段我熟,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能说,但你那边发展与这里微妙的有些不同,也不知是好是坏……”
游侠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曾被天才俱乐部看上过的脑子闪电一般顺完时间线,他几乎是惊悚的看向景元:“你是这段时间上任的?”
景元沉重的点点头,承认:“所以我上任的时候真的很生气,一边忙的恨不得自己有六双手、八个脑子,一边平等的骂所有和祸乱有关的人。”
他掰着手指头数给靖世看:“龙师、倏忽、建木、寿瘟祸祖,来监察的十王司没被我赦免,最后气急了连丹枫和应星都没逃过……不过因为他俩太惨了,我就骂过一两次,希望他们不会介意。”
“谁?”
“你认识丹恒了吧,就是他的前世,饮月龙尊,丹枫,另一个……以前是霄老大的同事,联盟百冶。”
将军无悲无喜的笑了声:“说起来,丹枫的转世还得我照拂,既然给我找了这么多事,挨骂也是应该的。”
靖世听出了深深隐藏的遗憾,还带了些痛心的意味——要想瞒过另一个自己可是难上加难。
不过,他看见丹恒时涌起的熟悉感总算有了源头。他想。原是故人。
景元又和他说了自己如夜空月华的师父,说了如流星般璀璨的天才百冶,说了横扫战场的龙尊饮月,说了如破空箭矢般的旅行家白珩……
靖世:……刚才我是不是点名了上面的一二三个……来着?
15
想到仙舟以千亿为基数的人口,游侠想想就脑壳疼:“我光管自家那几万口子还有几个行星基地都不乐意动弹,亏你能干下去。”
“等事儿真到头上,你就没工夫头疼了。”景元拿折扇敲敲他的脑袋“也不是事必躬亲,罗浮大的很,同僚们也可靠,和平时期得闲还能放个假。”
“偶尔上街逛逛,说说话,奖励自己一顿好的,这就算修整好了。”将军对他说“在家里没必要拘谨,也没必要觉得离家久了便是异乡人。”
被他看穿心底隐隐的不安,游侠并不意外,以为这位将军要说什么『百姓的信任』『盛世太平』之类的大道理将自己拴住,正要撇嘴,却见景元指了指对过矮阿姨的食铺,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一副分享秘密的做派:
“你看,她还没转世那会儿,我就很喜欢上她铺子里点些吃的,尤其是鱼香茄子和蒜泥白肉。她转世那段日子我还惦记了小二十年,到现在都没腻——你这个年纪那会儿她手艺还没练出来,回去就吃不到了,待会儿领你去尝尝。”
游侠挑眉:“忙成这样你还有功夫讲究吃的?”
“唉,目光要长远。加班只是没空讲究,总比没法讲究强。就算去十王司报道也总得给点断头饭吧。”
将军逻辑清晰,游侠哑口无言,只得胡乱抱拳,甘拜下风。
“你看,这样捋一捋就能看到自己与这片土地的联系了。”将军摊开手“很简单,对吧。”
“……哪里有这么容易。”话是这么说,游侠却想起刚才那一瓶热浮羊奶。
他嘀咕着:“我对仙舟食物的了解可能还不如化外民多呢……”
连过节吃的月饼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还多亏了店铺推销。
“怎么不会呢?民以食为天嘛。再说你和他们比做什么,他们懂得再多也不一定留下,你就算不知道那些也是仙舟子民。”
景元伸手,游侠的脑袋又一次惨遭迫害。
“别怕、别多想,你本就属于这里。”
游侠有许多话想问,有许多事想说,却在看到那双包容的、盛满笑意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后烟消云散。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移开视线,注视着下方的人流,没头没脑的感慨:“咱们真是劳碌命。”
将军轻拍他的肩膀。
他们一起看暮色四合,夜晚降临,看灯火从一点一点的、没有秩序的亮起,从天边蔓延到脚下,看完了那场极尽辉煌的烟火,看熙攘的人群宣泄着大乱时的悲伤、庆贺着守护家园的战果。
与巡海游侠的诸位很像。游侠想。和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和平的世界无二。
16
将军理了理衣袖:“走吧,我们也该一起去看看,彦卿他们该等急了。”
“景元,你还知道旁人等的急,自己带人出来玩,结果把本座诓在神策府加班?”
循着卦象、算好时间找上门的符太卜叉着腰站在他们身后,腿边还杵着一个紫色小龙人,小龙人也学她叉着腰。
小小个子大大气场。
两人和颜悦色的与游侠打完招呼后,毫不客气的对将军展开攻击:什么不遵医嘱啊、诓骗下属、糊弄贵客啊、带坏小孩、看诊的时候偷偷吃了她两根棒棒糖啊……
堂堂神策将军毫无威严,只好脾气的点头说是是是、好好好,太卜和龙女大人教训的是,下次一定好好休息,但过节嘛就是要玩的开心,所以今天的月饼想吃什么馅的烟花好不好看要不要找驭空玩云云,熟练的让她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旁的地方去。
“看在中秋的份上,本小姐今天就先放过你,但是之后一定要好好休养!”龙女强调“等身体好了,一定要赔我三天、不、七天的限量谛听醒狮酥还有星芋啵啵!”
“那云印庭的双黄板栗蓉猫爪月饼?”神策将军自然的提醒,好像根本不知道那猫爪月饼其实是自己的二创猫猫形象的周边之一。
那月饼美味可爱又限量,火爆到在商品上架的一瞬间失去了预约余额——店铺甚至没发宣传。总量是七百七十,恰巧是他从军的年份,与店家的开业年份相合,他们就暗戳戳的没有使用在位年份,还出了兔爪、雀爪、狐爪这些个非限定同系列月饼。
这下不特意关注根本就不知道是景元周边,只当是流行的小动物款。
至于景元为什么知道?因为前天青镞和浴铁背着他在三家连锁店铺里都没抢到预约名额,昨日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他好心关注了一下下属的困扰,顿时哭笑不得:正主天天在他们面前晃呢,只要不嫌弃味道,亲手给他们做个月饼都行,怎么抢不到周边还难受上了。
“要!”龙女想了想,举着一根手指“还要一个红豆沙的!”
“等等,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月饼?”她忽然反应过来,一副要叫地衡司的警惕表情“你不会也——”
“停,想哪儿去了,我可是正规途径订购。当然,老板说我不占预约位,钱我也一分不少。”景元晃了晃靖世的手“人人有份。”
他订了三十个猫爪月饼,按照口味给彦卿、青镞、符玄和浴铁一人两个,自己两个,其他的预备送给六御的几位同事和列车组,当然也给龙女买了她喜欢的几个口味。
见将军一手提着零食框,一手拉着游侠,龙女左右看看,欢快的拉住靖世空出来的手,又拉住符玄,小短腿蹦蹦哒哒的拽着一众高个往楼下小吃摊去。
“你们两个再磨叽下去,好吃的就卖完啦!”
“放心吧,本座算好了,卦象显示:只要带上这二人,今日不会错过想吃的点心……看本座干嘛,解读卦象、使之通俗易懂也是卜者的基础技能!”
游侠不由得想到今天好险没把他带进沟里的视频通讯,对太卜所言产生怀疑。
早看过二人的通讯录像,景元大概能猜到靖世在想什么,于是光明正大的悄悄凑过来和他大声咬耳朵:“别在意,符卿说话总是这般深奥,叫人觉得仿佛头脑沉浸在知识海洋里,太卜话音一落又立刻退潮,除了沉重笨拙的躯壳什么也没留下。据说太卜司还时常有人听着听着就感受到虚无星神的感召,可神奇啦!”
“景元——本座听得到你在说我坏话!”
他们逐渐融入人流中,与他人毫无区别。
17
“头儿,你真要去罗浮?”已跟随他十七年的副手叹息“那里可不太平。”
“总比丰饶战场强吧。”
“你这说的……好吧,至少他们还都是人,不是那种恶心的东西。“
“我好歹是云骑,当『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若没想起来还能当做无事发生,可既然我想起来,那可就没办法了。”
他最终还是请求那位将军帮他解决脑中那一团乱麻。
游侠擦拭着曾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阵刀,回想起曾为自己锻刀的那位友人……他若非犯下大罪,如今也该消失在时光中了。
当年仙舟攻破那处阵地,同袍们只寻到无数惨无人道的实验报告和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这把阵刀也在其中。
百冶不乐意把锻造给友人的兵器交给他人。他跟饮月这次没法上前线,只能在后方等消息,在星槎海等了那么久,却只迎来了他倾尽才华锻成的阵刀——上面还染着武器主人的血。
应星默不作声将自己和刀关在工作间里待了一整天,出来就将石火梦身封存在武器库里,再未曾动过,也不提神兵易主的事。
石火梦身以光矢余烬打造,按理说是公家的东西,但索性分量太足,寻常云骑根本使不动这神兵,仙舟也就暂且默认此事。为照顾百冶与云骑的情绪,工造司也没有强行回收兵器,预备百冶离世后再为神兵寻主人。
期间也不是没人对神兵动心思。
没过多久,武器库险些出事的百冶暴跳如雷,几乎是封锁了工造司洞天来排查嫌疑人。
龙尊在得知此事后,一声不响将办公场所挪进了百冶的武器库。地衡司执事进去翻查线索时猛地对上一双绿瞳,还当自己在做梦。龙尊的眼睛如深潭,望了他一会儿,又重新低头提笔工作。
剑首没说话,也不理会有心人的煽动,只抱剑出现在库房门口,一声不吭的站了三天,最后是将军把人劝走。
离开时,她反手在门口留下一道剑痕,用以威慑宵小,效果好的过分
——那天下午,被剑痕拦在武库外的应星跟困在门内的丹枫面面相觑。
工匠们对洞天的短暂封锁并无异议:竟觊觎战士的遗物,偷窃百冶的作品,他们无论如何也容不下这么没良心的东西,更何况百冶并不妨碍他们做试验、赶项目,一切依旧有条不紊。
嫌疑人被抓获时,工匠们还专门去看白珩把人吊在货运星槎上当活靶子使。狐女气的眼眶通红,却丝毫不妨碍展现她作为弓手的出色人体描边技术。
地衡司和云骑军赶来抓捕时,工匠们给白珩打掩护,说是为了试验新弓的功能、那犯人是自己挂在星槎上云云。
这些理由各式各样、因果颠倒,都没来得及对口供,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在睁眼说瞎话。白珩都已经做好被罚的准备,却见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自己给编了合适的理由,放过了她。
“这几年,我们家景元劳烦几位照顾了。”离开前,有两个地衡司录事者落在后面,低声对她说。
白珩抬头看去,这才第一次见到景元的父母。
又过了数十年,百冶下狱后,怀炎先生将弟子锻造的武器收了回去,这次景元认亲完,他便做主将武器取出,重新交给景元。
几经周折,神兵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里。
“您又不一定是罗浮人。”副手仍不死心。
游侠头也不抬,只轻笑一声:“我想起我的本名来了。”
“景元,是不是挺耳熟的?”
那确实耳熟,『云上五骁』的话本子还是副手兴高采烈带人买回来的。
他看完那些折子,又看几十年前罗浮的乱子,还感慨饮月之乱卷进去的三个罪人,说那个英年早逝的小战士若是见了,还不一定什么心情。
入土为安,也好。
可现在那个战士是他老大,那就不太好了。
副手还想再劝,想着“云上五骁”和仙舟不知还记他几分好,想着让他别入火坑,却听游侠说:“我许久没见过我的父母了,不知他们如今是否安好。”
先前只在怀炎先生那里用全息影像见过,看不清父母是什么气色,只觉得他们似乎瘦了些。
副手没话了。
“我劝不动您。”他有些气闷,却不是在气景元。
“还是多谢这些年你能跟我一起闯荡。”景元说。
“哪儿的话,我当年本就没打算去公司,给游侠当管事儿还舒心。”副手叹了口气“照仙舟这样子,估摸着我这辈子是等不到你回来了。”
“对我这么没信心?”
“我对您可是信心满满,但仙舟人办事儿是什么流程您不知道?一道申请搁十年能解决就算快的,更何况还是如此……唉。”
景元沉默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给不出更多承诺。
“总之,我们也不指望你多快回来,也不是咒您,但仙舟哪有退休的将军?又哪有超过百年的将军?过惯了自在日子,若是回去被刁难怎么办?”
他们都担心得很。
“唉……说再多我们也帮不上忙,不过新来的那些小孩还算有出息,能打拼,应该能延续个几百年不成问题。别的不说,等你哪天倦了、累了,巡海游侠还能给你留个空。”
他们不再说话,只默默看着不远处那碎裂的星球——那是景元最开始遇见巡海游侠的地方,是『靖世』的起点。
景元来跟它告个别。
虽然不再是它唯一存活的子民,但他依旧是与它联系最为紧密的那一个。
这个星球本不该陨落,正如无数被丰饶民吸食、蛀空、肆意玩弄的星球一样,还有许许多多本该鲜活的迎来终局的生命
——背负着他们的悲哀与愤怒,景元将继续在『巡猎』的道路上走下去,为无法亲手复仇的一切向『丰饶』复仇。
青年的金眸宛如旭日般,越过面前残破的星球碎片,看向无尽星海,仿佛能穿过数百光年注视着仙舟联盟。
那是他与同胞们拼尽全力守护的家乡,是『巡猎』最开始的地方。
不知帝弓司命注视自己的那天,是否预见了今日。
18
游子当归乡。
流浪星海的游侠终于寻到了归处。
代号『靖世』的游侠眺望着巡航星海的仙舟,家乡近在咫尺,脑中涌动的是失去束缚的记忆,眼前重新浮现万千灯火——那是仙舟涌动的脉搏。
他也知道:如今紧张混乱的罗浮上,大概看不见那般绚丽的焰火。
那天游侠独自在甲板上站了许久,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知对谁抱怨:“咱们真是劳碌命啊。”
19
真正脚踏实地落在家乡的甲板后,那无止境的白昼让景元知晓,将军说的没错:仙舟不在乎白天黑夜。
技巧之外,那个家伙还嘀嘀咕咕叮嘱了许多东西,大概是当老师当上瘾了,净灌些鸡汤。
『倘若你选择回去,选择做些什么,不要认为自己是高悬在空中的太阳,不要被他人的言语蒙蔽。』
景元隐约听到人群里那些夸张的赞誉,好似刚回仙舟、毫无根基的他是什么罗浮救世主,想也知道只是为了让他跌倒时更狼狈些。
『将军只是一时称谓,只是被放在塔尖上指引方向的灯,风高浪急,可得小心。』
联盟关注着罗浮的动向,以英雄的回归转移着百姓与内敌的视线,也同样观察着景元的动向,掂量着下一步棋。
『好在你我并非独自一人,然云骑同袍性命相托,这份信任必不可辜负。』
景元抬头看去,隔着面具从前来迎接的云骑中认出了许多熟人,他们似乎有些犹疑,思索着离群的云是否还是当年的样子。
“呀?”游侠欢快的冲队长挥手,开口“是二狗——”
“景小元你给我闭嘴!!!”队长当场破防“把我当年的眼泪和这些年的贡品还回来!”
嗯,还是原来的样子没错了。
闹了一会儿,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出来,这才算有了正形。
景元垂下眼帘,悲伤一瞬间涌流,又被悄无声息的掩去:“抱歉,当年没能回来……”
他们本该一起面对倏忽、那些敌人,面对战场的残酷与死亡的威胁。
万千同袍在前线抵死奋战,自己却无知无觉的在星海中飘荡。这是景元见过未来的罗浮、恢复记忆后最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怎么能怪你……谁能怪你?”队长拍拍他的肩膀,咽下久别重逢的酸涩“你不知道,找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我们多难过……”
多疼啊,他还那么小、那么年轻,年纪还不够自己服役的零头,都没见过魔阴身,可就差那么一盏茶——只一盏茶的功夫,他们都几乎已经到了那间囚室,可景元的记录霎时被销毁,再找不到了。
好在他们终于迎回了走失的幼狮,景元也重新得以与他们比肩作战。
“说吧,这次我们能做什么?老样子,都听你的,景骁卫。”
20
“你看,长乐天无所谓黑夜白昼,仙舟也是。”
将军告诉游侠,当一个太阳也没什么了不起,团圆节谁管它圆不圆亮不亮,都是看那一轮满月。夜里迷路看北极星,占卜时又去看别的,发光的不发光的都有作用,仙舟主打一个随机应变实用主义。
罗浮不在乎天上的光源是太阳还是月亮,无论月升日落,祂只巡游星海,承载人间灯火不息。
何其微小。
『你只是万千灯火中的一盏。』
何其幸运。
『你是万千灯火中的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