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这么多年,他到底把阿荧带回来了。
女孩儿已经迷迷糊糊地睡去,泪痕半干未干,在他黑色的西服外套上烙出一团更深的印记。
他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到床上,如抱瓷一般小心翼翼,但还是不当心碰松了她盘起来的头发。
雪白的长发就这么打着卷儿披散下来,泼泼洒洒,几乎铺了满床。
景观灯的光芒透过玻璃幕墙吻上发梢,泛起细碎的冷银光泽,整间卧室盈满洁净而馥郁的清香。
她半蜷着身子,漆黑的裙摆像一朵曼陀罗花,盛开在浸透月华的白雪之中。
男人抬起指尖,想要触碰一缕逶迤垂落的发丝,却又像怕被火星子燎痛一般,飞快地缩了回来。
对饱受折磨的罪人而言,这是多么奢侈的安慰,胜过跋涉在焦热沙漠时汲取到的唯一一滴清水。
但没有她的许可,他又怎么敢。
纵使有无限的渴望,可以言说的,秘不能宣的,光明坦荡的,阴湿晦暗的,也只能用心火淬炼成一根针,藏在胸腔深处最柔软的某处角落。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剧痛。
“阿荧……”男人发出含混的叹息,“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些年,他舍弃了所有作为人的感情,不顾一切地厮杀出一条血路。他以为自己终于无所不能,终于能强大到保护她不受伤害,也终于可以把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一切捧到她跟前。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阿荧把自己困囿在厚织的茧中,他想带她飞出来,可一丁点儿外力都会害她痛苦,而他又如何能做到视若无睹。
命运总是爱对他开残酷的玩笑,从过去到现在,一刻都未曾放过他。
“没心的怪物!”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宫君鸿撕心裂肺的骂声。
“我大哥是你害死的,宋明涵那条老狗一辈子也是被你毁了,谁对你好,谁爱护你,谁就不得好死!你注定是个孤家寡人,死了都没人替你收尸!”
宫寻阙抬起手,缓慢而用力地握住了手杖的五瓣花杖头。
刀刃般锋利的花瓣又在划割他的掌心,蔓延开尖锐的刺痛。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背影在微光里宛如死寂的黑暗地带。
棉花糖伸了个懒腰,弓起背,长长地“喵”了一声
夏之荧很浅的睡眠被惊断了。
说来也怪,男人背着她的时候,她睡得熟沉。现在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反倒不那么安稳。
她很慢地坐起身,双臂习惯性地抱住膝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一如当初刚被救下时那样。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所有好转的迹象、治愈的希望,尽数化作了梦幻泡影。
“阿荧。”
夏之荧听见宫寻阙在唤自己,还是十分醇悦动人,像海面上远远飘荡而来的潮声。但她永远不可能用自己的声音,对他做出任何回应了。
少女闭了闭眼,横下心,指向茶几上的素描本。
那本素描本还是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和她离开时毫无区别。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吗?”宫寻阙道,“我还没看。”
他心有所感地回到玻璃宫,人遍寻不见,眼里怎么可能还看得见别的。
果然是这样,夏之荧浑身一颤。
如果宫先生看过了上面写的东西,一定不会来找自己了。
“阿荧,你希望我看吗?”
她当然不愿意,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她点了点头。
宫寻阙走过去,拿起素描本。
洁白的纸页上,墨迹黑亮。
【宫先生,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
【我是一个坏神明的转世,我的声音,我的样子,甚至是我的触碰,只要是源于我的一切,都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我情愿一辈子这样,也不想再有谁因我受伤害,尤其是你】
【瞒了你这么久真的很抱歉,是我太怯懦、太自私了,但我真的没想伤害你】
【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希望你以后没有烦恼,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
写完这些字的时候,她也变成了一具刚淬火的陶瓷人偶,自恃坚硬却易碎,散尽了热量,而且空了心。
夏之荧颤颤掀起一线眼睫,映入眼帘的是男人低头翻看的背影。
还好,看不见他的表情。不想看见,也不敢想象。
宫寻阙合上素描本,放好。
“我看完了。”
夏之荧的心沉重地坠了下去。
接下来,男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变得不言而喻。
她是灾星,是祸源,妈妈、爸爸、爷爷、姐姐,甚至没有血缘关系的陶阿姨,没有一个人逃得过,也没有一个人不怕她。
宫先生再好,一定也会害怕。
怕了,他就会像其他人一样,让自己离得远远的。
这样正好,这也是她诚心所愿。
她很满足,没有不舍。唯一的遗憾,是终究没能叫出宫寻阙的名字
“啪嗒。”
男人扔掉了寸步不离的五瓣花乌木手杖,在她跟前半跪了下来。
他的动作透出些许不灵便,却又熟稔得不可思议。
“阿荧,那又怎么样啊?”
宫寻阙说话了,声线嘶哑得可怕,却又泄露出异样的热忱,甚至是狂热。
“厄运如何,死亡又如何,事到如今,我还会惧怕这些吗?”
男人抬起手,缓缓落向自己的左侧胸膛。
“如果你是恶神,那就让我成为你的信徒。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唯一信奉的神,凡你予我的皆是赐福。”
死寂。
静得只能听见男人在沉默里逐渐粗重的呼吸。
“宫……寻……阙……”
黑纱下蓦地传来轻柔空灵的声音,好听得难以形容,可每个音节又都生涩得锈迹斑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