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留给男人仅有的一点遗产。
铁生跪在床前,一边吃糖,一边泪流。老铁生细数人生之种种罪过,譬如那六个被自己克死的无辜妻子,譬如年轻时为了要强,跟父母决裂。又譬如曾经失手踩死过一只小鸡。一件事一件事念过去,到最后,谈到男人抢劫药铺的事。
原来当初周铁生抢完铺子之后,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最后孕妇和孩子都没能保住。但人家县令爷早就查到了老鞋匠身上,县令爷说,你拿全部身家抵你家崽一命,这事就当从没发生。
鞋匠能有什么身家?唯一算得上资产的,就是那间破破烂烂的鞋铺。那铺面是鞋匠年轻时靠着血泪积攒下的私产,也是他赖以为生的根据。那天他一个人在铺子门前坐了很久,夜里把周铁生狠狠打了一顿,第二天大早,在县令爷那儿签了字据,画了押。
不到半年,鞋匠重病不起,很快就殡了天。
头七那天,周铁生用草席裹着养父尸体,沿街求讨,想送他风光下葬,给他最后一个体面。
沿途经过曾经的修鞋铺时,那里已改做官家学堂,里外扩建数百丈,吞并了不少周围商铺。辞水县和周边县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小少爷们在各自家佣、姆妈的护送下,来到这里聆听圣贤教诲。踩踏过的门槛,落在周铁生眼里,是用另一个周铁生的尸骨修砌而成。
一样的周铁生,和无数个周铁生。
“啪”一声戒尺落下,虽是打嘴,男人却觉得屁股额外地疼。
他闭上眼睛,想象在打自己的不是沈素秋,而是自己的父亲,这疼痛竟也有些美妙。
“不够用力,”傅如芸对周铁生身边一个年轻小伙说,“你来示范。”
那小伙正愁没处泄恨,刚刚也是他和周铁生撕扯得最狠,这下寻了机会,近乎是上赶着拿过戒尺,照着男人的嘴巴子,全力抽了过去。
用劲太大,男人被直接掀翻在地,唇周淤肿一片,两片嘴唇像两根涂满红油的猪肠一般。高高隆起。
悲惨却又滑稽的模样,逗得周围人发笑。戒尺回到沈素秋手上,她别过头去,学做刚刚那人的样子,尽量避开淤肿,一尺子扇到了他脸上。
男人“咚”一声倒地,唇角渗出鲜血。他无所畏惧,引吭高吼,又是那曲信天游——
“三月里那个太阳红又红/
为什么我赶脚人儿呦这样苦命/
.......
离家的那个到如今三年整/
不知道我的那妻儿呦还在家中/
........
说四十里长涧羊羔山/
说好婆姨出在我们张家畔/
.......
说卯底里下去我把朋友看/
不唱山曲不好了盛/
唱上一个山曲想亲人/
说唱上了一个山曲想亲人......”
........
歌声清透嘹亮,响彻乡野。伴随着唱一句被打一尺的节奏,唱到最后,周铁生喷出嘴的,是无尽深红的血。
“好.......打得好.......”
男人饮血狂笑,“打得好啊!太太打得好!”
沈素秋魂不守舍地丢下戒尺,飞似的逃到雪樵怀中,浑身惊搐,不敢看他。
半晌,她从女人臂弯里抬起头来,露出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对大太太恨恨地说:“那其他打他的人,是不是也得挨五十戒尺?”